第三章 天下第一大笑話

天底下的人,很少沒有秘密。便算是清心寡欲的和尚,木魚里往往也藏了幾分玄機。也因此,傅元影一直是國丈最倚重的人。道理很明白,因為他能守口如瓶。哪怕再駭人听聞的事情,一旦傳入他的耳中,就不會再泄出一字半句。


   「守密」之難,非是發幾個毒誓就能了事,從埋藏秘密那一日,傅元影不知經過了多少考驗,人情刺探、權勢脅迫、美色利誘,他全都熬過去了,這才平平安安過了二十四年。


   可惜真能稱作秘密的東西,便不會隨時光而流逝,反會如一壇好酒,越陳越烈。隨著正統皇帝登基,瓊家地位日高,傅元影心里的秘密也越來越重,幾乎逼得他喘不過氣來。


   「老爺子……」今早一如往常,傅元影忙完了華山本門的事情,便又來向國丈請安。听他輕輕敲門,低聲問道︰「您起來了嗎?」


   房里並無聲息,也不知國丈是否起身了,傅元影無可奈何,只能轉望門邊的丫㗲G 塹蛻裨梗骸襖弦 臃講歐 撕麼蟺鈉⑵ 吮懵睿 勖撬 疾桓醫ァ  br />

   傅元影點了點頭︰「都下去吧,今兒我來服侍更衣。」侍女如得皇恩大赦,急急告退。傅元影也不多說了,把手按上門板,將房門一推,霎時一股藥味撲鼻而來,屋內昏暗陰森,滿是腐敗之氣,望來直如死人的陰宅。


   老人家總是如此,再明亮的地方,再寬敞的所在,一旦讓他們住下,總有法子鬧得死氣沉沉。不過這也不能怪瓊武川,八十多歲的人,手腳不便,體弱多病,夜里睡不穩,白天不開心,活著便似受罪,好似不能讓全天下跟著難過,他們便稱不了心。


   傅元影服侍國丈多年,自也明白老人家的脾氣,是以這十多年來,他每日為瓊武川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替老國丈開窗透氣,多曬太陽,心情也能開朗些。他行入房中,正要推開窗扉,卻听屋里傳來老邁喘息︰「別開……這樣挺好……」


   老人家又作怪了,傅元影搖頭道︰「老爺子,快要晌午了,您該起床啦。」


   「雨楓,來……來……」國丈微微喘息︰「我……我快不成了,快來,我……我有要緊話和你說……」傅元影見慣這些伎倆了,便道︰「老爺子起來更衣吧,有話一會兒再說。」


   「雨楓……來、過來……」老人家很是固執,催促幾聲,忽又猛烈嗆咳,自在床上呻吟,傅元影無可奈何,只得行將過來,替老人家倒來一杯熱茶,讓他潤潤喉嚨。


   「我老了……不中用了……」床上坐了一名老者,雙頰凹陷,目光灰敗,正是皇後娘娘的老父,「英國公」瓊武川。他喝了口茶,低喘道︰「雨楓、來……來……」


   嘩地一聲,傅元影趁機掀開簾幕,推窗透氣,霎時間天光地明,屋里又多了勃勃生機,他提起水壺,倒了滿滿一盆熱水,道︰「老爺子洗臉吧。川王爺一早就來了,等了您個把時辰。」


   屋外光芒刺眼,瓊武川舉手遮目,喘道︰「怎麼……阿郢那小子不耐煩了?」傅元影道︰「這倒沒有。」


   「那你急什麼……」瓊武川咳嗽喘息︰「是不是伍……伍定遠派人來了?」傅元影心下一凜︰「您知道了?」國丈喘道︰「今早……今早嗩吶吹得老響……」掏了掏耳孔,露出嘴里剩下的幾顆黃牙,咧嘴一笑︰「你真當我耳背啦?」


   餓鬼圍城,瓊武川早已知道了。傅元影也不多說什麼,便取來了毛巾,自替老爺子洗臉。


   在娟兒那樣的小姑娘眼里看來,瓊武川只是個糟老頭兒,不可理喻,其實傅元影心里明白,國丈最善扮豬吃老虎,他精明似鬼,城府過人,滿面胡涂都是裝出來的。若非如此,當年他早與「江劉柳」三派一同殞滅,何來的本錢與「威武文楊」同朝為臣?


   瓊武川任憑傅元影擦臉,一邊低聲來問︰「伍定遠派了多少車來?」傅元影道︰「一共來了三十輛車,都是運糧的。另有五百名兵卒,全在府外候著,說是要護送老爺子過去紅螺寺。」


   國丈道︰「車子全是空的,對吧?」傅元影欠了欠身,道︰「老爺子英明。」瓊武川點了點頭,低聲道︰「有心人……伍定遠對我還是恭敬的……」


   現今戰火將至,天下最平安的地方,自是京北紅螺寺,正統皇帝的行駕所在。只是瓊府是帝王姻親,洞見觀瞻,倘學別的臣子抱頭鼠竄,不說丟了瓊家自己的臉,怕連皇上也要顏面無光。正因如此,伍定遠才打著運糧的旗號,暗中將國丈送至紅螺寺,也好讓皇後娘娘一家相會。


   伍定遠是個周到的人,他自己並未將家人送出城外,卻暗中替國丈打點好了一切。這說明他懂得朝廷的規矩,哪些事情該說一套、哪些事情該做一套,他心知肚明。


   瓊武川洗過了臉,精神略振,便道︰「芳兒呢?還在楊家麼?」傅元影深深吸了口氣,嘴中卻應了一聲︰「是。」國丈道︰「你打算什麼時候派人去接她?」傅元影躬身道︰「此事雨楓不敢作主,還要請老爺子吩咐。」


   「等我吩咐?」國丈嘿嘿笑道︰「那你又為何把穎超交給了玉瑛?這事怎又不必我吩咐啦?」


   傅元影雙肩微動,沒敢作聲。瓊武川接過茶杯,漱了漱口,吐到了臉盆里,道︰「萬福樓這麼高,沒摔死他吧?」傅元影嘆道︰「老爺子既然都知道了,又何必問我?」


   瓊武川道︰「雨楓,別介,我這只是試一試你……」說著從枕下取出物事,塞到傅元影手里,道︰「看看你是不是真把我當糟老頭了?」傅元影低頭一看,只見手里多了塊鐵牌,篆刻雄鷹,雙翼全展,大書「鎮國鐵衛」四字。


   「雨楓……你知道的事,我全都知道……」瓊武川伸了個懶腰,哈欠道︰「至于你不知道的事呢……嘿嘿……」說著說,便又朝床沿拍了拍,道︰「坐下,我有大事要交代你。」


   國丈連番催促,傅元影只得搬來一張凳子,一如往常坐在床邊,任憑國丈握住他的手。


   瓊武川年輕時很高大,身長至少九尺,年老之後,個頭雖變矮了,那雙手卻還是一樣大,他握緊了傅元影的手,忽道︰「雨楓……你這趟下去貴州,可曾打听到不凡的下落了?」


   傅元影別開了臉,低聲道︰「老爺子忘了麼?您當年答應過娘娘什麼了?」


   「玉瑛?」瓊武川睜開了眼,一臉茫然︰「我……我答應她什麼了?」


   人老了,最大的好處便是這個,眼看國丈又裝成了老糊涂,傅元影也不想多說了,瓊武川笑道︰「雨楓啊,別老是生悶氣……其實穎超這件事,你處置得很對。」傅元影低聲道︰「老爺子是說……我把他交給了娘娘?」瓊武川呵呵笑道︰「是啊,穎超這孩子心太高了……他不是寧不凡……卻老想當寧不凡,你得想法子殺殺他的銳氣,不然他不能死心塌地守著芳兒。」


   傅元影默默听著,忽道︰「老爺子,穎超是一個劍客。」國丈笑道︰「你呢?你不也是個劍客?」傅元影默然半晌,似想說些什麼,卻又忍住了,瓊武川察言觀色,呵呵笑道︰「雨楓啊,你就不怕穎超會落到你這個下稍嗎?」


   傅元影搖了搖頭,道︰「老爺子多心了。我華山門下,一人一把劍。穎超的劍與我、與他師父的都不同,他遲早會找到自己的路子。」瓊武川笑道︰「什麼路?死路?」


   瓊武川有很多面貌,在江充面前,他像個瞎子,跌跌撞撞,讓人懶得計較。在景泰皇帝跟前,他又像個傻子,天天打擺子,到了華山門人眼中,他卻又似個神算子,樣樣事都算無遺策,總之千變萬化、莫衷一是,根本就是一個戲子。


   傅元影並未頂嘴,眼見桌上還擱著一碗湯藥,便端了過來,道︰「老爺子,吃藥吧。」


   瓊武川張開了嘴,如小孩般讓人喂了一湯匙,道︰「雨楓啊,你也別總是掛記著不凡、掛記著穎超,今兒咱倆便來說說你的事吧。」傅元影皺眉道︰「我?我有什麼好說的?」國丈笑道︰「你曉得你像誰嗎?」


   傅元影無心回話,提起湯勺,正要再喂,卻听瓊武川道︰「你像楊肅觀。」


   傅元影微微一愣,手上湯匙微微一晃,險些濺了出來。瓊武川握住他的手,微微摩挲,道︰「雨楓啊,你可知我為何把你比成楊肅觀?」傅元影搖了搖頭,示意不知,瓊武川呵呵笑道︰「你可曉得朝廷若是少了伍定遠,會怎麼地?」傅元影道︰「兵凶戰危,勢若危卵。」


   瓊武川狡黠一笑︰「那咱們現下有了伍定遠,就不兵凶戰危,勢若危卵了嗎?」


   國丈所言不錯,伍定遠早已受了朝廷重用,可前線如火、京師被圍,仍舊是天下大亂,說來伍定遠便似一帖臭郎中的老藥,延得了命,卻斷不了根。傅元影推測話意,沈吟道︰「那照老爺子的意思,咱們這朝廷若是少了楊大人……」


   「即刻便要……」瓊武川握住那塊鐵牌,咬牙道︰「覆亡。」話到嘴邊,突又猛烈嗆咳,湯藥都嘔了出來,傅元影忙沿國丈的背心撫了撫,咳嗽立緩,便又取出布巾,替他擦拭嘴角。


   瓊武川淡淡幾句話,卻也點出了傅元影的身價。華山有了寧不凡,能夠威震天下,有了呂應裳,可以添光增彩,可沒了傅元影,華山卻有立即傾倒之虞。


   「懂了吧,雨楓。」瓊武川喘過了氣,便又嘶啞道︰「你……才是華山真正的大掌櫃啊。」


   傅元影默默听著,忽道︰「老爺子過獎了,雨楓沒這個本事。」瓊武川笑道︰「別介啊、雨楓,你可知瓊某活到了八十歲,靠的是什麼嗎?」傅元影道︰「老爺子靠的是神機妙算。」瓊武川戟指笑罵︰「違心之論。要說神機妙算,我哪算得過劉敬?」傅元影道︰「那老爺子靠的是什麼?」


   瓊武川嘿嘿笑道︰「我善觀人身上的‘氣’。」傅元影蹙眉道︰「氣?您指的內力,還是……」


   瓊武川傲然道︰「氣!就是霸氣、英氣、秀氣、才氣,還有吾善養的浩然正氣。」傅元影點了點頭,瞧向床邊那塊「鎮國鐵衛之令」,頷首道︰「這個正氣,老爺子養的真是太充足了。」


   「他媽的!」瓊武川把手一揮,弄翻了茶碗,罵道︰「都到了今天,你還是反對我投入客棧嗎?」傅元影欠身道︰「雨楓不敢,老爺子向來神機妙算,做事自有道哩,何勞旁人過問?」


   瓊武川惱道︰「是,咱們都是龜孫子,最沒出息……可雨楓啊,你到底有沒想過,似我這般膽小之人……那年復闢大戰,卻為何把身家性命都賭在楊肅觀身上?」


   眼看國丈打翻了湯碗,弄得滿身是藥,又髒又黏,傅元影只得一邊替他擦拭,一邊道︰「老爺子很看重楊大人的干才,對嗎?」瓊武川斜目冷笑︰「笑話。當年他不過是個小小兵部郎中,與我素無深交,我哪知他有何干才?」


   傅元影微微一凜,也知國丈這話說到要緊處了,當年劉敬舉事之時,手握東廠,連結內外,來勢洶洶,瓊武川卻躲得不見蹤影。到了楊肅觀決心復闢時,不僅早被開革為民,尚且無兵無權,聲勢全不能與劉敬相比。卻不知瓊武川何以拒絕了劉敬,卻選擇與楊肅觀連手?


   瓊武川喘了口氣,慢慢掙扎起身︰「很奇怪吧……劉敬和我是多年交情,可他舉事之時,我卻嚇得噤若寒蟬,好似成了一只縮頭烏龜,就怕擔上干系……」傅元影找了一件干淨內衫,隨口道︰「老爺子,風險是娘娘擔著。要是出了事,砍的是她的頭,傷不到您一根寒毛。」


   瓊武川大怒道︰「你說什麼?」把內衫搶了過來,拋到了地下,暴吼道︰「混蛋東西!昨晚芳兒罵我的那些話,你都听到了?」傅元影道︰「老爺子,您方才不還說我像楊大人?怎麼這會兒又是混蛋了?」


   「混蛋……」瓊武川眼中現出一絲惱怒,一拳便望傅元影身上打去。砰地一聲,「雨楓先生」肩頭略沈,便卸下了氣力,隨即撿起地下的內衫,替國丈換上。


   國丈像個孩子,打過了人,氣也消解了幾分,又道︰「雨楓,說正格的,你和楊大人熟麼?」傅元影道︰「當朝五輔,天絕傳人,我是久仰大名了。」


   瓊武川道︰「你第一回見到他時,想到了什麼?」傅元影道︰「面帶城府,語無真心。」瓊武川輕蔑一笑︰「那你只看到了皮相。」傅元影哦了一聲︰「那老爺子看到了什麼?」瓊武川道︰「我見到了他身上的‘氣’。」傅元影笑了笑︰「老爺子是驚嘆于楊大人身上的‘秀氣’,是嗎?」


   「放你媽的屁!」瓊武川脫下了衣服,說話更粗了,大聲道︰「秀氣?什麼秀氣?我女色尚且不愛,還愛什麼男色?」傅元影微笑道︰「那倒是。老爺子清心寡欲,天下罕見。」


   「譏諷我是吧?」瓊武川火大了,正要再次出拳打人,卻听傅元影道︰「老爺子,手舉高。」拉住了國丈的手,帶他穿過了袖子,瓊武川咒罵幾聲,任他替自己穿衣,嘴中卻吼道︰「听好了!瓊某生于永樂年間,經五朝四帝,看盡天下風流人物,卻沒一個人能像楊肅觀那樣……」頓了頓,話聲轉為低沈︰「生具南面之氣。」


   子曰︰「雍也可使南面」,南面之氣,亦即王者之氣也,傅元影微起錯愕,隨即搖了搖頭,釋然一笑︰「老爺子,雨楓倒不知您還善于看相。」


   瓊武川搖頭道︰「雨楓,你不是官場中人,自不信讖緯的道理。可咱們這些朝廷里打滾的,最信者三,一是命、一是運、一是氣!幾十年下來,潮起潮落,教你不信也難。」


   傅元影不置可否,含笑又道︰「那照老爺子看來,楊大人的面相有何特異之處?」瓊武川深深嘆了口氣,道︰「記得是景泰三十三年吧……那年楊肅觀打了個敗仗,到了奉天門前,那時我也剛好路過,猛一見到他,突然被他嚇了一大跳,險些滑了一大跤……」


   傅元影皺眉道︰「滑了一跤?怎會如此?」瓊武川喘息道︰「這我也說不上來,我只記得那天他背對著奉天門,凝望北京,那一刻,我突然覺得似曾相識,便在心里直喊,對!這就是南面之相……我見過的……」


   傅元影越听越是不解,皺眉道︰「老爺子的意思是……那時的楊大人看起來很面熟麼?」


   瓊武川低聲道︰「這我說不清楚……反正那一幕就是似曾相識,好像在哪兒見過……自那之後,我便知道他絕非池中之物,早晚能飛騰人間……」


   這話玄之又玄,傅元影自然听不懂,他推測半晌,忽道︰「是了,這是因為他長得像他父親楊遠,所以站在奉天門前,猛一下便讓您誤認了,是嗎?」瓊武川搖頭道︰「不是。楊遠身上沒有他那種氣。」傅元影道︰「您的意思是說,他父子倆長得不像?」


   瓊武川道︰「說不像,那也不算,這楊家父子都是白面斯文,也算有幾分神似。可不知為何,他老子就沒那個氣,不似他這大兒子楊肅觀,讓我越看越覺得膽戰心驚……」


   傅元影越听越胡涂,便道︰「老爺子,我這樣問吧,您初見楊大人時,他那時多大歲數?」瓊武川道︰「那年他剛從少林寺還俗,年方十八。」傅元影道︰「那時您便覺得他有‘王氣’麼?」


   瓊武川搖頭嘆道︰「那時……那時還不覺得。」傅元影微微一笑︰「這麼說來,這王者之氣還是與時俱進的?」瓊武川听得諷刺,卻也不去反駁,只低聲喃喃︰「看來……真是如此。」


   老人家總是老眼昏花,疑神疑鬼,傅元影忍不住笑著搖頭了︰「那劉總管、柳昂天呢?他倆見了楊肅觀,也覺得此人似曾相識嗎?」瓊武川搖頭道︰「沒听說過。」傅元影道︰「那江充呢?听說這江太師是真正懂得面相的,他也沒看出楊肅觀非比尋常?」


   瓊武川木然道︰「沒看出。所以他才成了我的……」突然嘿嘿一笑,道︰「手下敗將。」


   景泰三雄之中,向以江充城府最深、劉敬智慧最高,柳昂天識人最廣,想這「江劉柳」三大權臣都瞧不出的事情,瓊武川卻能慧眼獨具,不能不讓傅元影半信半疑。眼看傅元影沒說話了,瓊武川低聲道︰「雨楓,你當我發瘋了,是嗎?」


   傅元影搖頭道︰「不,老爺子沒瘋,瘋的是我。」瓊武川惱道︰「什麼意思?」傅元影淡淡地道︰「老爺子是贏家。贏家是不會瘋的。」


   確實如此,十年前復闢大決戰,江劉柳都死了,瓊武川卻活了下來,這是因為他站對了邊,靠對了人,從此躍居為朝廷第一世家,無可動搖。不過傅元影卻不知道,原來當年國丈選擇了楊肅觀,竟是因為此人的面相。


   「衛青不敗由天幸,李廣無功緣數奇」,人生許多事,往往莫名其妙,這就叫天命。傅元影也不想追問了,伸手拉住國丈的褲帶,將他的睡褲拉了下來。瓊武川道︰「雨楓,你別當我是老糊涂,告訴你,我瓊武川為人做事,向來是有遠見的,好比說……好比說……」傅元影接口道︰「出手打跑自己的孫女?」


   「他媽的䁱l 鼻砦浯ㄓ昧σ蝗 吩詿采希 鸕潰骸按嫘鈉沂前桑炕斕啊  闥擔 擔 椅 兌 蚍級俊憊善媒嵐停 翟 叭詞敲娌桓納 骸襖弦 郵橋履切章 模 敲矗俊br />

   瓊武川喘道︰「看你跟了我這許多年,總算還不胡涂啊……」伸手搭住傅元影的肩頭,提腿進了褲腳,咬牙道︰「你……你曉得那姓盧的像誰?」先前國丈才說楊肅觀身有王者之氣,現下又替那姓盧的看起相了,傅元影替他綁好了褲帶,便又取來外衣,道︰「老爺子,手舉高。」


   國丈微微喘氣,慢慢穿上了袖子,道︰「那姓盧的,讓我……讓我想到了我兒子……」


   傅元影聞言一怔,停手下來,只見國丈撫面低喘︰「雨楓,你說……為何瓊翊樣樣都強過我,卻會比我早死?」傅元影無言以對,正要帶著國丈穿衣,卻听一聲哽咽︰「因為他這個人……比誰都有良心……」話到嘴邊,突然激動起來︰「所以他……注定要第一個倒下!」


   砰地一聲,國丈把腳一踢,猛听轟然巨響,木桌飛了起來,撞破窗扉,直直墜到了樓下。屋外響起一片驚喊︰「怎麼了?」傅元影大聲道︰「沒事!這兒有我!」


   瓊武川雖然年老多病,可發起威來,氣力仍是駭人,看他須發凌亂,抄起了桌上鋼鞭,使勁一掃,乓瑯一聲,先將衣櫃掃得坍了,隨即反手一抽,又將花瓶盡數砸破,傅元影也不勸阻,只退到了牆邊,靜靜看著老人家發泄。


   良久良久,國丈放落了鋼鞭,雙肩不住抽動,竟似哭出了聲。傅元影替他穿上外衣,低聲道︰「老爺子別這樣了。當年翊少爺他……是自願喝下那杯酒的。」驟然之間,老國丈仰起頭來,熱淚卻從眼角滑落,哽咽道︰「雨楓,你……你也覺得我是個心狠手辣的父親麼?」


   傅元影低聲道︰「老爺子,這話該問您的一雙兒女,不能問我。」嘆了口氣,便從衣架上提起朝袍,徑自披到瓊武川的肩上。


   這件官袍色呈艷紅,雙肩繡以獅虎,正中補子則是一只五彩火鳳,看瓊武川官袍加身,不知怎地,原本氣息短促,卻變得呼吸剛猛,原本須發凌亂,卻成了豪邁落拓,他不再是什麼糟老頭,而是本朝右柱國、復闢大戰第一大特功,「奉天翊運推誠武臣」,瓊武川。


   忙了半個時辰,國丈總算穿戴完畢,傅元影擦了擦汗,道︰「老爺子,可以走了麼?」瓊武川左手叉腰,右手提著鋼鞭,靜靜地道︰「你坐下。」


   人要衣裝、佛要金裝,天下最大的靈丹妙藥,就是這一帖。瓊武川穿上了官袍,說話也威嚴了許多,眼看傅元影乖乖就範,便道︰「我這兒有件大事,攸關我瓊家滿門生死,得立時與你商量。」傅元影心下一凜︰「老爺子說的是怒蒼……」


   國丈制住了說話︰「錯了。什麼怒蒼之禍、八王之亂,都要不了你我的性命,真正能見生死的事,是這一件。」說話之間,便從枕頭下取出一張字紙,塞到「雨楓先生」手里。傅元影微微一奇,正要開掌來看,瓊武川卻道︰「先別忙。」


   國丈目光深沈,傅元影卻是心下迷惑,看現今朝廷兩件大案,一是立儲案,也就是是國丈嘴里的「八王之亂」,再一個便是「怒蒼之禍」,西郊阜城門外的那把怒火,前者包圍群臣、後者包圍京城,都是迫在眉睫的大事,可國丈卻似心有旁騖?


   屋里靜悄悄的,只見國丈握住傅元影的手,嗓音轉為柔和,低聲道︰「雨楓,你今年多大歲數了?」傅元影欠身道︰「過了元宵,雨楓就五十了。」瓊武川伸手出來,輕撫他的面頰,低聲道︰「這麼說來,那個秘密……你也守了二十四年了?」不知不覺間,傅元影身上發起抖來了,寒聲道︰「老爺子,你……你這話是……」國丈低聲道︰「那杯毒酒又來了。」


   砰地一聲,傅元影竟爾滑倒在地,張嘴駭然,瓊武川輕聲道︰「打開紙團。」傅元影大口喘息,勉強撐起身子,只見掌心里有張字紙,已讓國丈揉成了一團,他慢慢將之展開,卻見到了一行字,見是︰「天下第一大笑話」。


   傅元影顫聲道︰「這……這是……」瓊武川道︰「猜吧,天下第一大笑話是什麼?」


   傅元影臉色鐵青,慢慢將字條翻到背面,看到了一行字跡,見是︰「皇後娘娘的兒子……」


   「不姓朱」。


   「啊呀!」陡見這心里埋藏二十年的秘密,饒那傅元影練了一輩子的內功,還是忍不住雙手抱頭,狂叫出來,正要將紙條撕得稀爛,卻听國丈道︰「定下神來,什麼都別動。」


   傅元影低頭喘息,咬牙切齒,又听國丈附耳道︰「把字條收好,咱們還得靠它指引,揪出幕後主使。」听得提醒,傅元影啊了一聲,這才想起這字條是個線索,他將字條貼肉藏好,深深吸了口氣,語音顫抖︰「老爺子,這……這字條是打哪來的?」


   瓊武川替他斟了杯熱茶,道︰「喝下去,先定定神再說。」傅元影坐了下來,慢慢喝了幾口熱茶,讓心情定下,听得國丈低聲道︰「我一早起床,見到案上壓了這張字條,拿起一看,才知出了大事。」


   傅元影咬牙切齒︰「有內奸,我……我既刻召人來問。」正要轉身離房,卻又讓瓊武川拉住了︰「不要節外生枝。這不是府里人送進來的。」傅元影嘶啞道︰「何……何以見得?」


   瓊武川靜靜地道︰「只要是我瓊家的人,哪怕是一條狗、一只雞,都會受這字條牽連。誰會傻到拿自己全家的性命玩笑?」


   姜是老的辣,這張字條若是泄漏出去,那便是罪夷九族的大罪。瓊府上下兩百余口人,無一人能脫身。國丈不愧經歷過兩次復闢政變,生死關頭,拿捏精準。反倒是傅元影方寸大亂,喘了口氣,低聲又問︰「那……那照老爺子看,這字條是什麼人送進來的?」


   瓊武川道︰「我推算過,此事只有兩個可能。其一,便是立儲案。」傅元影心下一醒,忙道︰「徽唐徐豐魯?」瓊武川道︰「正是。現今立儲在即,這些王兔崽子早在抓我瓊家的把柄,掘地三尺,無所不用其極,這便讓他們查出了蛛絲馬跡。那也未可知。」


   傅元影听著听,忽道︰「不會。」這回輪瓊武川「哦」了一聲︰「何以見得?」傅元影道︰「老爺子,世上的秘密只消經過我的手,便不會再外泄。」傅元影這話說得斬釘截鐵,斷斷無轉圜余地了,料來「徽唐徐豐魯」便把瓊家的祖墳都掘開了,也挖不出這字條上的秘密,此間事情,必是他人所為。


   「喀……嗨……」瓊武川推開窗扉,朝外吐了一口膿痰。傅元影又道︰「老爺子方才說了兩個可能,另一個是什麼?」瓊武川提起茶碗,漱了漱口,道︰「義勇人。」


   「義……義勇人?」傅元影面色微變,瓊武川皺眉道︰「怎麼?你也听過他們?」傅元影低聲道︰「我……我曾听若林提過幾次,說朝廷里有一幫人專和楊大人作對,好似叫‘反楊十大臣’,也不知是真是假。」瓊武川嘿嘿一笑︰「好你個呂若林,明察秋毫啊……」


   傅元影不願拉師兄下水,便轉過了話頭,道︰「老爺子,您和這‘義勇人’有仇麼?」瓊武川道︰「我是楊肅觀的盟友,這義勇人卻是楊大人的死敵,你說咱們倆家有仇沒仇?」


   傅元影低聲道︰「這些人到底是什麼來歷?何以這般憎恨楊大人?」瓊武川道︰「這些人有的是朝中大臣,有的是江湖術士,全都吃過楊肅觀的虧,于是便以柳昂天的名頭為號召,結盟立誓。」傅元影納悶道︰「柳昂天?這人不是過世了?為何要以他為號召?」瓊武川道︰「相傳柳昂天……死于楊肅觀之手……」傅元影心下一凜,立時默然低頭,不再多問了。


   守密之難,難如登天,想傅元影的肚子早被秘密裝得滿了,如何還裝得下新東西?听得秘密又來了,忙掉過話頭,低聲道︰「老爺子,倘使這字條真是義勇人搞的鬼……那他們是要……」


   瓊武川附耳道︰「他們是要我背叛‘鎮國鐵衛’,下手扳倒楊大人。」


   傅元影心頭大震︰「那……那要是老爺子不從呢?」瓊武川道︰「這張字條便會放到萬歲爺的案上,你想咱們瓊家會如何?」這話如同雷霆閃電,直打得「雨楓先生」作聲不得。良久良久,听他低聲道︰「老爺子,你想過向楊大人求援嗎?」


   瓊武川道︰「這事若讓楊大人知道,我瓊家立時便倒。」傅元影聞言一愣︰「老爺子,你……你不也是鎮國鐵衛的……」瓊武川嘿嘿一笑︰「雨楓,你還是沒弄懂啊,你可知義勇人的靠山是什麼人?」傅元影沈吟道︰「是……是宰輔何大人?還是……伍大都督?」


   瓊武川搖頭道︰「錯了,是皇上。」傅元影霍地起身,顫聲道︰「皇上?」瓊武川淡淡地道︰「你可知皇上怎麼稱呼楊肅觀?」他笑了笑,自知傅元影猜不出,便道︰「楊黨。」


   眼看傅元影呼吸加促,瓊武川便嘆了口氣,道︰「當年復闢政變之後,皇上立時察覺朝廷藏了所謂的‘楊黨’,遍布朝野。你且想想,皇上好容易才拿回了大權,卻又听說朝廷里另有黨派集結,他會怎麼想?」傅元影低聲道︰「日夜憂懼。」瓊武川木然道︰「你說對了。」


   史記韓信傳有言︰「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臥榻之旁,豈容有人鼾睡?依此觀之,楊肅觀其實形勢危殆,絕非外人想象得那般大權在握。


   傅元影低聲道︰「老爺子……皇上為何會隱忍楊大人至今?」國丈道︰「怒蒼山。」


   傅元影啊了一聲,卻也听懂了。正所謂飛鳥不盡、良弓不藏,只要秦仲海未倒,皇上便不會和楊肅觀撕破臉。傅元影點了點頭,低聲道︰「難怪老爺子會說‘義勇人’的靠山便是皇上。原來藏著這一層道理。」


   瓊武川道︰「沒錯,皇上不能沒有楊肅觀,卻又信不過楊肅觀,為了壓制楊黨的勢力,皇上對反楊大臣總是恩寵有佳,若非如此,那年馬人杰把皇上罵得一文不值,如何能留下一條命?」


   「馬人杰?」傅元影皺眉道︰「他……他也是反楊大臣?」國丈道︰「客棧里有句話,叫做‘俊杰萬山風’。你猜猜,這個‘杰’字指的是誰?」傅元影低聲道︰「便是馬人杰?」


   國丈道︰「就是他。反楊十大臣,善穆義勇人,這‘俊杰萬山風’里的‘風’字,正是柳昂天的兒子柳雲風,‘萬’字則是現任都察院的大頭兒萬吉祥。上頭那個‘俊’字,則是內閣輔臣牟俊逸,你別看馬人杰官大,論資排輩,還只能排到了第七。」


   听得朝廷重臣雲集,專以反楊為己任,傅元影自也暗暗心驚,忙道︰「除了這五人,另外還有誰?」國丈道︰「頭牌五位,至今尚未現身。客棧雖說到處刺探,至今也還是沒個定論。」傅元影低聲道︰「這些人從不露面,彼此怎麼聯系?」


   國丈道︰「這就不清楚了。每回朝堂上要與楊黨爭執,多由牟俊逸、馬人杰他們發動,不過除開‘反楊’這門功課,這些大臣平日多半自行其是,就拿這餓鬼東渡的事來說,牟俊逸主戰、馬人杰主和,兩人便各執一詞,公開對著干了。」


   傅元影對朝政不甚關心,心里只掛記著字條,又道︰「那照老爺子看來,義勇人的大首領究竟是什麼人?」國丈嘆了口氣,道︰「此人神出鬼沒,彷佛有百變之身。我幾次差人跟蹤馬人杰,他卻都能及時脫身,至今仍是一無所獲。」


   傅元影微微一凜︰「老爺子派人跟蹤過馬大人?我怎麼不知情?」國丈淡淡地道︰「你們華山玉清是名門正派,有些事情不好出面。我便沒通知你。」


   傅元影咳嗽一聲。自知國丈私下還養了一批探子。白日里的事情,多由華山門下代勞,夜里的事情,則交由這批密探來干。雖說武功比不上華山的大劍客們,下手卻狠辣了許多。


   傅元影默默听著,忽道︰「老爺子,皇上知道您也是‘楊黨’嗎?」瓊武川嘿嘿一笑︰「你說呢?皇上知不知道?」傅元影心下一凜,忙道︰「皇上……皇上已經知道了?」


   瓊武川裂嘴一笑︰「知道?豈止是知道?那年楊肅觀挨了一槍,從永定河里爬了出來,你曉得他第一個找的是誰?就是我瓊武川!你可知那時他渾身浴血、命在旦夕,卻拉著我去見了誰?見的就是皇上!那時瓊某賭上了身家性命,與楊肅觀歃血為盟,又是誰拉著咱倆的手,感激涕零、自稱永世不忘今日之恩?告訴你,那個人便是咱們今日的……」提起鋼鞭一砸,厲聲道︰「皇上!」


   楊黨、楊黨,昨日之舊愛,轉眼成今日之大患,傅元影默然半晌,低聲道︰「老爺子這場富貴,來得著實不易。」國丈仰起頭來,怔怔嘆了口氣︰「來得實在是……太難太難了……」


   屋里靜了下來,傅元影與瓊武川對望一眼,兩人各自想著自己的心事,誰也沒作聲。


   良久良久,听得傅元影道︰「老爺子,皇上想過要拔掉你麼?」瓊武川道︰「那還不至于。我手里有張保命符,只消這張符還靈驗,我就不會有事。」傅元影道︰「您說得是娘娘。」


   瓊武川道︰「沒錯,就是玉瑛。楊肅觀是有遠見的人,當年他拉攏我,其實為的就是這條裙帶。只消玉瑛還在,他與皇上之間便有個緩頰,可掉句話來說,要是這條裙帶污了髒了……」聲音漸漸低緩,嘆道︰「你想他會怎麼做?」傅元影道︰「他會壯士斷腕。」


   瓊武川木然道︰「你說對了。依我推算,楊肅觀一旦得知消息,非但不會替我等遮掩,反會率先揭發此事,否則他若受我瓊家所累,怕也要跟著一齊倒了。」


   前有狼、後有虎,這兒是九五至尊,正統皇帝,那兒卻是復闢奸雄,「鎮國鐵衛」的大掌櫃,無論向哪方開戰,都是死路一條。如今腹背受敵,國丈卻連客棧的密探也不能用了,說來「紫雲軒」上下別無依靠,只能看華山高手的作為。


   華山門人不少,堪用的大材卻不多,先看甦穎超渾渾噩噩,再看瓊芳少女驕狂,耍耍威風可以,謀劃大事則遠遠不行,推來算去,只剩下大師兄呂應裳可以援手。只是這「若林先生」總是聰明得過了頭,一旦察覺大事不妙,只怕腳底抹油,又要跑得不見蹤影了。


   傅元影嘆了口氣,緩緩提起自己的佩劍,道︰「老爺子希望我怎麼做?」


   瓊武川道︰「倘這字條是八王所為,咱們便有著力之處。畢竟‘徽唐徐豐魯’所求只在東宮,不會把咱們望死路上送,可若是義勇人所為,事情便難善了。」


   傅元影垂首無語,國丈也是撫面沈思,良久良久,听得老人家低聲道︰「芳兒還在楊家,對嗎?」傅元影道︰「是。」瓊武川道︰「那好。你這兩日先別急著接她回來,先把她留在楊府,若真出事了,也好扯楊肅觀下水。至于義勇人那邊……」喘氣半晌,道︰「你替我去找馬人杰,探探他的口風。」


   傅元影忙道︰「老爺子,馬大人是兵部尚書,咱們若是用強……」瓊武川道︰「沒人要你用強。馬人杰雖是義勇人,卻也是個明白人,當今怒蒼兵臨城下,大禍在前,他絕不會坐視咱們瓊家在此刻垮台。」傅元影忙道︰「萬一……萬一馬大人不願幫這個忙,那咱們……」


   瓊武川道︰「那也沒什麼,真到了絕路上,瓊某便打開西郊阜城門,恭迎怒王進京。」


   轟地一聲,傅元影腦中一片空白,耳中更是嗡嗡作響,竟連話也說不出來了。


   餓鬼圍城,人心惶惶,看國丈雖是皇帝親家,卻也生出了反心,何況其它?眼看傅元影臉色鐵青,瓊武川便又道︰「雨楓,兵凶戰危,沒人是忠臣,也沒人是奸臣,大家都只求個滿門保全、全身而退。他們若逼急了我,姓瓊的只有反。」


   對面是楊肅觀,背後是義勇人,頭上還有個正統皇帝,三方包夾,國丈的出路無他,恐怕真是在阜城門了,傅元影怔怔望著窗外,又听國丈道︰「好了,事不宜遲,你趕緊吩咐家人收拾收拾,說咱們今夜要在紅螺寺里掛單,絕不能讓皇上起了疑心。」


   傅元影低聲答應了,正要轉身離開,卻听國丈道︰「且慢,我還有件事問你。」傅元影躬身道︰「老爺子請吩咐。」國丈撐起了身子,慢慢來到傅元影身邊,搭住了他的肩頭,壓低嗓子,嘶啞地道︰「雨楓,那個孩子……」傅元影極深極深的吸了口氣,听得瓊武川附耳道︰「你到底藏在什麼地方?」


   傅元影低頭沉默,並未言語。國丈皺眉道︰「都二十多年了,你還信不過我?」


   傅元影道︰「老爺子,我答應過翊少爺了。這事不能說。」瓊武川搖頭嘆氣︰「你想得太多了,虎毒不噬子,我還能害了自己的外孫麼?我只想問問你,那孩子平安麼?」


   傅元影道︰「老爺子放心,這二十多年來,雨楓一直照看著他。」瓊武川雙眉一軒,道︰「一直?」傅元影看似目光望地,實則雙眼圓睜,眉毛更吊了起來,國丈察言觀色,立時猛烈咳嗽,喘道︰「那就好……那就好……有你照看著……那我也放心了……」


   傅元影躬身行禮,便又走下樓去,木板嘎滋嘎滋地響了起來,漸漸遠去。國丈把耳朵貼在牆上,傾听良久,確信傅元影走遠了,方才道︰「招度羅。」


   喊聲一出,屋梁上忽然垂下一條繩索,降臨了一道黑影,行到國丈面前,躬身道︰「三當家。」瓊武川道︰「方才我和傅雨楓的對答,你都听到了?」那黑影道︰「听到了。」瓊武川道︰「很好,我現下有個差事給你,知道是什麼嗎?」


   黑影道︰「三當家要找那個孩子。」瓊武川木然道︰「你說對了。那孩子理應躲在華山門下,算來已有二十四歲,姓啥名誰不知道、樣貌如何也不清楚,但有件事錯不了……」


   黑影道︰「資質,是嗎?」瓊武川道︰「沒錯。甦穎超成不了大器,華山絕學卻不能失傳。我要你順著‘三達劍譜’去找,看看傅元影把‘三達劍’交給了誰,懂得這個意思嗎?」


   那黑影道︰「小人懂得。等找到那孩子以後,國丈是要……」瓊武川深深吸了口氣︰「這我自有處置。」那黑影默然半晌,並不做聲,瓊武川惱道︰「怎麼?信不過我?」


   黑影道︰「小人不敢。」他拉住了繩索,正要回到梁上,忽又頓了頓,道︰「三當家,您方才說要迎怒蒼入京,該是玩笑話吧?」瓊武川道︰「那是說給下面人听的。你要不放心,不妨把這話轉給大掌櫃。」那黑影道︰「小人不敢。」


   瓊武川道︰「去吧,記得告訴大掌櫃,瓊某人的麻煩,瓊某自個兒收拾,絕不讓他操心。」


   黑影拱手致意,身子慢慢飄了起來,順延繩索,回到了梁上。瓊武川立時爬起身來,動作迅捷之至,一時貼耳在牆,確信黑影離去了,方才罵道︰「一群混蛋!」


   木階嘎嘎作響,瓊武川推開了窗扉,朝窗外吐了口痰,便也拾級而下,離開了精舍。


   幾十年來,國丈住的地方都沒變,一直在紫雲軒的「碧濤樓」,此地一來鄰近竹林,綠影碧濤,最能陶冶性情,二來地勢高,不但可瞧見瓊府的家廟議事廳,還能望見少閣主的臥房,紫雲軒的過去、未來,乃至于當下,無不在掌握之中。


   天色嚴寒,慢慢又飄起了雪,也不知過了多久,園林里奔來了一人,喊道︰「傅師叔!傅師叔!您在這兒嗎?」來人年紀頗輕,腰上帶劍,正是華山弟子施得興,來到了精舍下,不由愕然道︰「師叔,您……您怎麼坐在這兒?」


   園林里盤膝正坐一人,正是傅元影,看他滿頭霜雪寒花,不知在這兒待了多久。


   碧濤樓可見過去、可見未來,卻見不到腳下。傅元影未曾躲藏,他只是靜靜坐著,國丈與招度羅來來去去,都沒發覺他,因為他是寧不凡的師弟,華山那套藏氣功夫,他也練了四十年。


   傅元影盤膝而坐,將長劍平放腿上,不發一語,施得興低聲道︰「師叔,您……您還好麼?」


   傅元影撫挲劍身,默然良久,方才道︰「找我有事?」施得興見他神氣古怪,心里有些害怕,低聲道︰「外頭……外頭來了個太監,說晚間八世子要比武了,要咱們趕緊挑個大伴習出來,他好把名單送進宮里。」傅元影皺眉道︰「什麼大伴習?這是什麼名堂?」


   施得興低聲道︰「這……這弟子也不大清楚,好像是陪世子練武的伴當,那太監說……說這人選挺要緊的。趙五師祖找不到呂師伯,便要弟子來精舍找您,說要商量這個人選。」


   傅元影緩緩站起身來,忽道︰「陳得福呢?見到他了麼?」施得興嘆道︰「那小子不知又發了什麼瘋,一早便哭哭啼啼,躲在後廚不出來,說自己闖了大禍……」


   傅元影點了點頭,握住了劍柄,「嗡」地一聲大響,劍身已然出鞘,那弟子嚇了一跳︰「師叔,您……您怎麼了?」


   「沒什麼……」當地一聲,傅元影伸指在劍刃上一彈,長劍前後擺蕩,發出了嗡嗡低響,听他道︰「只是看這柄劍藏了這麼多年……」說著從懷里取出干布,在劍上擦了擦,淡淡地道︰「也該是擦亮它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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