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善穆義勇人

風馳電掣,大街上來了一條黑龍,但見一名少年拖著魔刀,化作了一條黑龍,沿途狂奔而去。那黑影所過之處,街道兩旁的燈籠全數搖晃熄滅,足見此人腳力若飛,勁風撲面如刀。

今夜一場大戰,伍崇卿受傷極重,非但喉嚨有傷,胸膛肚腹也都是淤血,好似隨時都會倒地。只是他手上還有一柄“業火魔刀”,每逢要倒地不起,他便朝刀柄上一握,便又讓他爆發氣力,腳下竟是越奔越快,轉眼便奔出了數百尺。

嗖嗖、嗖嗖!四下射來了無數暗器,只見道路兩旁埋伏了無數黑衣人,又是十字彎、又是金錢鏢、又是鐵菩提…種種暗器如滿天花雨,撲天蓋地而來,一時蔚為奇觀。

伍崇卿身法極快,暗器雖說密集,卻沒一件射得著他。可背後的盧雲卻慘了,他緊追在崇卿背後,大批暗器失了準頭,卻都把他當成了箭靶子。盧雲左躲右閃,苦不堪言。

猛聽“嘎”地一聲銳響,天邊沖起了兩隻神鷹,盤旋翱翔,竟從天上盯住了崇卿。

盧雲暗暗驚懼:“又追來了。”

心念剛起,但聽背後腳步聲大作,大批黑衣人已然追出,一時之間,街上鬼影重重,連屋頂上也有身影起伏,一隻只如同跳蚤踴躍,不知來了多少好手。

盧雲緊追伍崇卿,邊追邊想,看今夜怪事一椿接著一椿,自己本是去萬福樓看戲的,孰料先給一位“琦小姐”看上了,白吃白喝一頓,其後又撞見了蘇穎超、伍崇卿,二人大打出手,最後黑衣鬼眾全冒了出來,便讓盧雲見到了“大掌櫃”。

想到那位大掌櫃,盧雲自是不寒而慄。此人武功不只高,尚且精准無比,自己與他鬥智鬥力,全數落居下風。尤其最讓盧雲起疑的,卻是那人的說話調子,他的話雖平平淡淡,卻又胸有成竹,那模樣好生熟悉,竟與一位故人好生神似。

盧雲深深吸了口氣,不由又想到那個鐵腳大漢。

适才萬福樓裏混戰廝殺,場面紊亂,誰也沒機會說話。可盧雲眼裏看得明白,那鐵腳大漢正是“秦仲海”,也只有這位飛揚跋扈的老友,方才有這個膽識直闖萬福樓,打得黑衣鬼眾魂不附體。看來他真像是那個傳說中的“怒王”了。這般驍勇氣勢,天下幾人能夠?

怒王、大掌櫃…這些人都是當今世上數一數二的大人物,他們大模樣似曾相識,卻又讓人覺得遙不可及。忽然間,盧雲微起唏噓,想想自己離開塵世真的很久了,久到什麼人也認不得了。

整整缺席了十年,如今盧雲終於回來了。現下他拼命追著崇卿,便像在追逐失去的那段光陰。他想知道過去十年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卻把這些熟人變得如此面目生疏?

人間一切變故,全數起源于那方玉璽,盧雲今夜一定要找到崇卿,把事情問個明白。

正思索間,背後馬嘶噅噅,竟有追兵來了,盧雲醒了過來,趕忙回頭察看,只見街上雪泥飛灑,一十九匹駿馬一字排開,聲勢極為浩大,不免讓人大吃一驚。

轟隆…轟隆,大街上快馬賓士,看這一十九匹駿馬通體雪白,四足卻呈深黑,想來都是西域名種良馬。果不其然,盧雲才看了這麼一會兒,七十六隻馬蹄踐踏震地,轟隆隆作響,已然追到自己背後不遠。

盧雲心下一凜,沒料到這一十九騎來得如此快法,正要加緊腳步奔逃,忽然一騎逼到了身旁,轉眼便與盧雲齊頭並進。看馬上乘客戴了一指黃金指環,正是金淩霜本人到了。

盧雲滿心戒備,正待提氣護身,金老兒卻未拔劍出招,只是側頭打量盧雲,似有什麼話說。

這兩人其實都是昆侖高手,金淩霜是“劍神”卓淩昭的師弟,盧雲卻是“劍神古譜”的唯一傳人,彼此間可說淵源極深。盧雲不知對方意欲如何,正起疑間,卻見金淩霜伸出了黃金指環,朝盧雲的懷裏指了指。

盧雲心下一凜:“他…他想說什麼?為何指著我懷裏?莫非…莫非我帶了什麼?”

猛地想起身上還帶了一封信,盧雲不覺啊了一聲,暗道:“靈言玄志…他說得是這封信麼?”

盧雲想了起來,他的懷裏還藏著一封信,正是胡媚兒送來的,她自稱受楊肅觀所托,專程轉交給自己,直到現在,都還沒有拆封。

想起胡媚兒身上也有那幅烙印,盧雲呼吸不由加促,當年他和胡媚兒一起逃亡南下,路上更曾遭遇了伏擊,好像便是金淩霜、屠淩心這兩人出手,如此說來,莫非十年前朝廷裏便隱藏了這個“鎮國鐵衛”?只不知那“大掌櫃”究竟有何能耐,為何連胡媚兒也轉而投靠他了?

盧雲深深吸了口氣,眼看金淩霜駕馬狂奔,便在前方不遠,便想追上問個明白,忽然街上一聲大響,一道紫光閃過,伍崇卿身子驟然轉向,化出了一個直角,直奔“宣武門”大街。

伍崇卿轉彎了,事前毫無跡象可循,這真龍身法一露,黑衣人立時摔倒了一排,金淩霜等人騎在馬上,更是猝不及防,慌張下只能急拉韁繩,馬兒噅噅嘶鳴,全數人立起來。眾人雖說武功精強,卻還是有不少人墜下了馬背。

盧雲也沖過頭了,伍崇卿稍一轉身,他便一個踉蹌,沖入了琉璃坊大街,眼看一家店鋪迎面而來,雙足猛朝地下一釘,黏勁生出,雙手前後搖晃,總算沒把店裏東西撞個稀爛。

盧雲滿面狼狽,喘息不已,他急急回頭來看,只見宣武門大街人影飛動,金淩霜等人整隊已畢,便又開始追逐崇卿了。只見當先奔跑的是崇卿本人,其次則是金淩霜率領的一十八騎,再來則是大批黑衣人,或於屋頂奔跑,或於地下賓士,人人身法快絕,想來都練過極上乘的輕功身法。

盧雲武功駁雜,學過不少名家功夫,卻沒練過真正的輕功,要與這批武林高手比快,自是相形見絀。他見眾人越奔越遠,自知追趕不上了,索性緩下腳來,凝視著伍崇卿的背影。

今夜此時,不計代價,他一定要與崇卿孩兒面對面,把話問個明白。

盧雲決心一下,霎時胸腔鼓起,徐徐吸氣,只覺靈台清明,物我兩忘,好似站回了水瀑孤島,等候下一個大浪迎面而來。

“盧叔叔…”忽然間,耳邊好似聽到了崇卿的低呼,他如是說,“救救我們…”

驀然之間,氣力爆發,盧雲震腳跨下,這一腳力達萬斤,當真重如泰山之威,動如武雷轟鳴,但見腳下青石地板碎屑紛飛,盧雲也開始飛奔了。

砰!砰!砰!左腿起,右腿落,盧雲舉足發力時,莫不踩得青石地板受力破裂,靠著這股大力,身子如受火藥迸發,明明身子猶在加速,另一足卻又朝地上重重踩落,順道便又快了一倍。眨眼之間,他已連過數十丈,一舉追近了黑衣人隊伍。

這不是輕功,而是腿勁,正是從水瀑裏鍛煉來的。

真氣貫入雙腿,氣凝如山,盧雲雙腿如刺如槍,每一步都是發足氣力,半晌不到,便已追過了大批黑衣人,幾人乘勢想來阻擊,盧雲腳步卻踩得極重,只見地下石板盡皆碎裂,如暗器般四下飛射,逼得黑衣人左右閃躲,竟沒人能近他三尺。

勁風刮面如刀,約摸又過一裏,已能見到大批鐵騎,盧雲心下大喜,知道崇卿便在不遠,他掄足氣力,腳步踏得更重,霎時之間,趕過了快馬,已然見到了地下燒出的刀痕。

武崇卿手拖鐵鏈,帶著磨刀向前飛奔。盧雲深深吸氣,正待靠近說話,卻聽崇卿吐氣揚聲,一陣紫光閃過,身子赫然向右急撲,竟而竄入了一處窄巷之中。

這回盧雲早已有備,便也奮起腿勁,狠狠把身子向右急偏,尾隨而進。

巷弄極窄,僅容一人通行,金淩霜等人騎著馬,全部都給阻在外頭了。便只剩盧雲與崇卿前追後逐。只是盧雲沒練過真龍身法,他入巷時發力過猛,立時撞上了民房,哄地大響傳過,泥沙嗖嗖而下,肩膀卻又撞上另一石牆,跌跌撞撞十來步,好容易穩下身形,又是一隻竹杆當頭打來。

盧雲大吃一驚,急忙低頭避讓,卻見面前鍋鏟瓢盆、水桶夜壺,一發都給吳崇卿拋了過來。

此地是百姓民家,什麼東西都擱在後門巷子裏,髒亂不堪。看武崇卿好不可惡,隨手一拋,面前又是大糞,又是臭尿,還有無數餿水拉稀,全送給了盧叔叔,可憐盧雲就只有這身褐衣長袍,豈能不加自保?一時只能躥高伏低,狼狽無已。

“崇卿!我有話跟你說,崇卿!”

盧雲又驚又急,不知這少年為何躲著自己。

他猛地縱身起跳,從雜物上飛了過去,右手暴長,便朝武崇卿背後抓落,喊道:“崇卿,別跑了!”

“喝”地一聲,武崇卿向前俯衝,身上爆出紫電,化解了盧雲掌中的粘勁,隨即身子轉過直角,便竄入了另一條窄巷。盧雲苦笑不已,自知比不過他的快絕身法,霎時使出了狗吃屎的絕招,奮力飛身撲出,總算也抱住了崇卿的小腿,喊道:“站住了!”

正要一鼓作氣扯倒他,猛的聽噹啷啷鐵鏈大響,魔刀淩空飛來,刹那之間,刀柄緊握,人刀合一,盧雲心下大叫不妙,果然一股霸悍勁力傳來,震得盧雲掌心一麻被迫放開了手。“披羅紫氣”給魔刀激發了,那氣勁之猛,威力之強,便如“大掌櫃”“怒王”親自出手,盧雲內力深厚,可要想將他制服,欲又談何容易?

“喝!”

伍崇卿全身佈滿紫電,身子向上起跳,便從一片民房中飛身而出,盧雲也是“哈”的一聲,奮起腳勁,旱地拔蔥,飛身而起。

兩人一前一後的起跳,盧雲來到了半空,只見腳下全是民房屋頂,入目所及卻見不到崇卿的影子,不知這少年躲到了何處,正起疑間,忽聽頭頂“嘎嘎”銳響似是猛禽所發,盧雲轉頭急急來看這才發現背後是座高大城牆,上書:大名門。

但見城頭上兩隻神鷹盤旋,城牆處卻攀了一名少年,正是崇卿。正往城頭飛身而上。

看這崇卿好強的輕功,竟然沿城牆飛奔而上,腳尖每在光溜溜的城牆上一點,身子立時拔高一丈,竟是如履平地。

北京分為內外兩城,外牆南門便是大名鼎鼎的“永定門”,至於內牆南門,則是這座“大名門”,當年楊肅觀的老家便在這一帶。盧雲無暇細想一個縱越飛撲,便也撲到了城牆邊上,一個深深的吐納過後,掌中生出了黏勁,便如壁虎遊牆般攀緣而去。

盧雲雖無“真龍身法”,卻也有自己的爬牆功夫,當年西出陽關,便是以次背負公主,在萬韌懸崖上攀爬逃命,如今功力之強早非昔比,看他攀爬極快,手上每一發力,便上升七八尺,奈何自己手腳雖快,崇卿更快,數個縱躍後便要翻上牆頭。

盧雲暗暗焦急,自知要追丟人了,還想著該如何欄人,猛聽“嗖”的一聲破空聲響,城下有人射出了一箭,直朝伍崇卿背心射去。盧雲心中一凜:“追兵到了。”來箭射到了背後,伍崇卿頭也不回,只伸出區區二指,便將暗箭輕輕夾住了,好似背後長了眼睛一般。盧雲暗暗喝彩:“好小子,真有你的。”

伍崇卿自恃身法精強,又加魔刀在手,自不把這一箭放在眼裏,只見他腳下發力正要一鼓作氣翻上城頭,卻聽“嗖嗖…”連聲,滿天儘是破空勁聲,竟有數百隻飛箭從天而降。

伍崇卿人在半空中,身無依附,只聽他“嘿”的一聲,氣勁略松身子被迫向下一沉,連滑二十余尺,強弓硬弩便失了準頭,全數射在了城牆上,一時火光四射,石牆給射的坑坑窪窪,石花碎粉全墜了下來。

“鎮國鐵衛”主力已到,盧雲急急轉頭來看,只見小港裏藏了大批黑衣人,一個個彎弓搭箭,朝城頭連發連射,就是不讓崇卿攀上城頭。

盧雲怔怔看著,忽然箭矢如雨而來,黑衣人竟也發覺了自己,便也一併射來。

盧雲“啊”的一聲趕忙是開了黏勁,東攀西爬,如壁虎般遊牆逃命,不忘朝崇卿喊叫:“快過來,咱們從城下走!”

滿天箭雨之中盧雲頻頻催促,伍崇卿卻毫不理睬,只見他深深吸了口氣,把鐵鏈向上一提,聽的“噹啷啷”的大響,一道業火橫空而過,魔刀連著刀削掃了出去,便將箭雨全部震落下去。

夜空滿布火光,伍崇卿的魁梧身影,好似真是“北龍王”化身,顧盼自雄,他見再無人打擾,立時舉腳朝牆上一蹬,身形上拔兩丈有餘,正要一舉飛過城頭,猛聽“嗖”的一聲,有是一箭破空而來。

這一箭功力深厚,夜空中看去,箭頭隱隱閃爍攝人光芒,盧雲心下醒悟:“金淩霜到了”。

來箭破空甚急,正是鎮國鐵衛“四當家”金淩霜親自出手,威力豈同小可?

此時伍崇卿身在空中距城頭僅數尺不到,若給此箭逼下,去想要再一步登天,則是難上加難,當下他也不閃躲,噹啷聲中,崇卿提起了鐵鏈,魔刀再次飛上了天。

他探手而出,淩空來抓刀柄,便要將飛箭擊落下去,卻聽的盧雲大喊道:“不好,崇卿,你中計了!”

風聲猝響,城下第二道金光躥起,劃破夜空,金淩霜再發一箭,瞧那箭矢所去方向正是射向了伍崇卿的手掌。

此乃“欲擒故縱”之計,看第二箭來勢奇快,竟勝過第一箭十倍不止,那只箭裹在璀璨金茫之中,聲勢極為驚人,轉眼便要超過第一箭,後發先至,竟要將伍崇卿的右掌釘在牆上。

金淩霜心思慎密,早把崇卿的舉動算的一清二楚,先前射出的第一箭,只用了區區兩成力,專來引誘崇卿拔刀,殊不知第二箭全力以赴,才是精華所在。看崇卿探手來取魔刀,等同是把手掌送了上來,剛巧讓金淩霜射個正著。

情勢險峻異常,城下雙箭一前一後而來,伍崇卿若想脫身自保,便得縮手回去,可他的手掌一旦躲開了,來箭便會射斷刀上鐵鏈,屆時魔刀墜到了城下,自要給黑衣人叼回家去;可崇卿若是執意不放,右掌豈不給來箭釘死牆上,到時城下萬箭齊發,還不給射成了刺蝟?

姜是老的辣,伍崇卿進不得、退不得、上不去、下不來,已然身陷維穀。咬牙切齒中,猛聽他怪吼一聲,卻還是伸手抓向魔刀。

盧雲心下大急,偏偏自己又沒帶兵器,救不得人,情急之下只能運起真氣,掌心白光透出,反手便朝城牆重重一拍,轟然巨響中,牆上破出碗大深洞,力道反震而來,便也讓盧雲飛上了天。

雙方相距頗遠,盧雲半空伸出雙手,急朝崇卿撲去,喊道:“崇卿!放下魔刀!跳過來!”

伍崇卿絕不縮手,看他掛在牆上,左手支撐身子,右手卻直取魔刀,正危機間,忽見城牆上探來一雙雪白素手,提聲喊道:“伍崇卿!拉住我!”

嗓音清亮,說不出的悅耳,盧雲不覺張大了嘴,暗道:“女孩兒?”

城頭上確實來了一個姑娘,她俯身探手,垂落了一頭秀髮,竟在千鈞一髮的時刻拉住了人,但聽一聲長嘯,伍崇卿左手使力,帶的身子拔起丈餘,魔刀便也跟著飛了上天。

當當兩聲響,城牆火光乍現,情勢險到顛毫。一箭碰上了城頭,損毀折斷,墜於城下;另一箭卻釘上了城牆,直沒入羽,足見箭上真力何其渾厚。

“又跑了!”

城下黑衣人暴跳如雷,一看伍崇卿逃了,有氣沒處發,便把盧雲當成了活靶,亂箭來射,那兩隻神鷹也發起了脾氣,便朝盧雲亂啄亂撲,好似要一泄心頭之恨。

盧雲向來倒楣,給兩頭神鷹一逼,便又摔落了數丈,背後大批飛箭射來,更逼得他險象環生。

盧雲趴在城牆上,狼狽無已,心裏卻是又驚又氣,看魔刀又不在自己身上,這幫人幹啥來找自己麻煩?只能在牆上四處遊爬,躲避來箭。城下黑衣人卻也無聊,東一箭、西一箭,夾雜著操爹乾娘的粗話,竟把盧雲當成了活靶子,打獵尋樂。

盧雲叫苦連天,正東躲西藏間,卻聽城下傳來尖銳呼嘯,聽得金淩霜遠遠喊叫:“全軍聽令!轉進內城!”

話聲甫落,遠處一枚火炮飛上了天,炸的夜空璀璨如晝。黑衣人不分遠近,一見號令,便都停下手來,朝炮仗來處聚攏。盧雲心下一寬,想到:“還是金淩霜明理,這可收兵了。”

看這“鎮國鐵衛”不知是何來歷,行事極隱諱,偏又極囂張,看他們大半夜的釋放火炮,難道不怕引來巡城官差查看?盧雲趴在牆上,凝目去看金淩霜的身影,心中又想:“對了,我該不該告訴他,卓淩昭的‘劍經’在我手上?”

十年下來,“劍神古譜”早已爛熟於胸,只是那日自己離開水瀑時,自知九死一生,便講經書留在水簾洞中,並未將之帶走,只是不論如何,自己一身武功都出於昆侖所賜,念在卓淩昭的情分上,自己總是欠著昆侖門下一分人情。

想起了貴州的“小白龍”,盧雲心裏忽起溫馨之感。那時他墜入水瀑,曾在瀑布孤島救了一名小瞎子,便也把“劍豹”傳給了他,算市委昆侖派添了個新人。

他心裏忽發奇想:“是了,來日我若能勸得金淩霜,屠淩異改過向善,再到貴州找回小白龍,昆侖山豈不要重新開張了?”

這許多年頭紛紛來去,看似過了許久其實都是一瞬之事,正想間,遠處大明門竟然開啟了,只見大批黑衣人隨著金淩霜魚貫走入了內城。

時在四更天,大明門還有一個多時辰才當開啟,可鎮國鐵衛真有門路,居然能讓官差提早一個時辰開門,當真神通廣大之至。盧雲無心多想什麼,一見對方收兵遠走,便也急急攀上了城頭,喊:“崇卿!追兵從城內來了,你快跟我走吧!”

月硬西斜,長夜將至,城頭黑漆漆的,沒見到一個守卒,自然也沒瞧到崇卿的身影。

盧雲毫不氣餒,仍是沒住口的喊,左顧右盼間,忽見城下一條街道,街角處擱著一隻擔架,其上躺了一名男子,看他呼吸急促受傷不清,手上卻抱著一柄黑黝黝的大刀,卻不是崇卿是誰?

盧雲心下大喜,自知找到人了。只是這城牆實在太高了。絕不能一口氣跳下,他見城邊有處石梯,便遠遠撲了過去,雙腳在師階上一點,便又縱到了一棵大樹上,身子翻轉,跳上了一處民房,隨即翻落下地,邁步狂奔而去。

“崇卿!崇卿!”

兩旁相距極遠,盧雲卻是迫不及待,便放聲喊叫起來。

正喊間,忽然擔架給人拖走了,盧雲吃了一驚,凝目去看,只見一名女子氣喘吁吁,奮力拖著擔架,想來便是方才在城頭上見到的那名女子。盧雲腳下急起直追,喊到:“且慢!等等我!”那女子置若恍聞,只管急急拖著擔架,來到了一處圍牆,慢慢樹影遮敝視線,便瞧不見人了。”

盧雲又驚又急,趕忙拔腿狂奔,待追到了牆下,卻見地下擺著一副空擔架,雖只雙眼一眯的功夫,伍崇卿竟又不見了。盧雲嘿了一聲,不知何以如此,他四下張望,忽見圍牆邊有個縫隙,恰容一人通過,霎時心下一醒,已知崇卿是從這兒走了。

盧雲更不打話,趕忙穿牆過縫,正要再喊,不覺又“咦”了一聲。

崇卿又不見了,圍牆裏空蕩蕩的,乃是一塊廢地,牆邊擱著些木材石料,當是要起造新屋之用。只是說也奇怪,就是沒看到人。盧雲滿心迷惑,只得再次喊道:“崇卿!崇卿!你別躲著我!快出來吧!”這塊空地極大,毫無遮敝躲藏之處,說來那女子身法再快,也不可能憑空消失,盧雲毫不死心,正急急搜查間,猛見院中人影一閃,迅捷異常,直朝空地一角奔過。”

“崇卿!”

盧雲急忙尾隨過去,那人身法頗快,不過這回盧雲更快,他奮力一個縱躍,正要抓住那條黑影,豈料雙眼一眨,那黑影竟爾消失無蹤。

盧雲錯愕不已,低頭去看,面前卻有一口水井,那黑影竟是跳了下去。盧雲大驚失色,沒想崇卿怕自己怕到了這個地步,忙趴在井邊,朝下頭喊話:“崇卿!是你在裏頭麼?”

适才那人一定是伍崇卿。否則身法決沒有這般快。盧雲連喊幾聲,但聽回音隱隱,井裏頭黑黝黝的望不見底,不知有多深。盧雲見崇卿遲遲不答,怕就怕他身上傷勢太重,竟然摔傷在井裏了。他在院子裏找了一截樹枝,隨即打燃火折,做了一支火把。朝井裏喊道:“崇卿!我要下來了!你別別怕我!盧叔叔不會害你的!”

喊著喊,便已跨過了井欄,縱身而下。

若在十年前,盧雲一定不敢貿然下井。可此時他神功已成,世上能為難他的人並不多。縱使遇上了“大掌櫃”、“怒王”,只要雙方以真功夫較量,不用心機詭詐,他也無所畏懼。

轟嗖嗖…轟嗖嗖…黑暗淹沒了身子,盧雲一路墜下,仿佛無止無盡。

這口井比想像來得深,盧雲下去了十來尺,始終沒見底,便運起掌中黏勁,朝井欄一帖,連拍連打,穩住了身形。隨即喊道:“崇卿!”

嘻嘻…

盧雲聽到了笑聲,不由心下一凜,急忙再喝:“崇卿!是你在發笑嗎?”

霎時放開開了手,連墜數十尺,聽得砰得一聲,地下爛泥四濺,青苔翻起,盧雲喝得一聲,雙手撐開,全身佈滿氣勁,盧雲站上實地,左右查看,只見井底乾枯無水,唯見滿地青苔爛泥,此外空無一物。盧雲愕然半晌,隨即大吼一聲:“伍崇卿!”

聲音震盪,井底回音大作,自然沒人回答自己。

盧雲歎了口氣,心道:“看我整晚恍恍忽忽的,可別把自己逼瘋了。”

追逐了一整夜,一無所獲,盧雲不由苦笑起來。其實想想也算了,自己何必急成這樣?

這伍崇卿又不是什麼天涯漂泊客,他是伍定遠的兒子,必然住在大都督府裏,自己若要見它,只管登門造訪便是,到時候他總不能奪門而逃吧?

話雖如此,可想到要與伍氏夫婦見面,盧雲不由深深歎息,大感煩心。

自從目睹“鎮國鐵衛”這批人後,盧雲心裏慢慢也清楚了,曉得柳昂天之死另有隱情,未必與伍定遠有關,只是說來麻煩,便算伍定遠不知情,可萬一豔婷居然涉及其中,自己卻該怎麼辦?

豔婷的嫌疑實在太重了,那玉璽是他交給伍崇卿的,決計洗不掉罪名,可要是她真有意害死侯爺,自己該怎麼做呢?難不成要當著伍定遠的面打死他老婆,剜心祭拜柳昂天麼?

盧雲是個多情人,對流昂天有份心意,同樣的,他對伍定遠更有一份真情。

他並不熱衷於報仇雪恨,更不想對自己的舊友判生定死。然而自己再怎麼樣退讓,都得查出當年的事情真相。這是自己的天職,無可推諉逃避。

盧雲孤立井中,神情落寞,他默默歎氣,自知伍崇卿不在井裏,這要循原路攀上,忽然間目光一掃,卻見到井底角落藏了一個洞穴,約莫有五尺長寬。

盧雲心下一凜,方知這枯井裏另有玄機。他急急蹲了下來,拿著火把去照那處洞穴,只見眼前黑森森的看不到底。他微微沉吟,便找了一小塊石子,朝洞中射去,卻聽得破空聲大作,慢慢遠去,始終沒觸到洞底。盧雲心下一凜,暗道:“莫非這是地底水脈?”

父老相傳,北京是永樂大帝所造,依“國師”劉伯溫的靈感,加上“天師”姚感孝的圖本,創造樂這座“八臂哪吒城”,從此駕馭了中國的龍脈。過去盧雲並不相信這套風水,總以為是無稽之談。可如今看來,這條龍脈其實真有其物,它就是中國的水脈。

地底水脈,連通五湖四海,想來當年鑿井之人開挖到了此處,觸及地下水源,才源源不絕流出了井水。只是近年乾旱大作,使得井水枯竭,方顯露出了這個深孔。

盧雲心道:“看來崇卿可能躲在洞裏,那也未可知。”

他拿著火把,正要朝洞中爬入,忽然心裏出現了一個可怖的念頭,竟讓他微起戰慄。

這個情景似曾相識,當年秦仲海與楊肅觀少林大戰,不也曾一起墜入一處地洞,而後朝廷怒蒼開戰,景泰覆滅、正統復辟,天下一切大不幸,全都出自那條不知名的秘道…

潛龍…當年地洞裏關著一個人,就是天絕大師羈押的怒蒼第一軍師,“潛龍”…

莫名之間,盧雲害怕起來了,他自出水瀑以來,雖曾沮喪彷徨,卻不曾感到害怕。

可此時好似自己只要爬入這個黑洞,便再也無法生還。

他內心躊躇,不知該不該進去,忽然想到柳昂天,頓時精神一振,尋思道:“說不得,當年侯爺之死,我也要負上一份責任,能為他上盡一份心,我豈能推卻?”

心念於此,再無一分猶豫。拿起了火把,已要設法進洞。

水道窄小,盧雲先伸入兩腿,舉高了手,慢慢讓下半身進去,忽然間,火把沾到了濕泥,竟爾熄滅了,盧雲也不管這許多,一看下半身進去了水洞,慢慢也讓肩膀進去,他緩緩放開了手,刹那間,身子竟爾急速滑落。

這條水道遠比想像來得濕滑,不過盧雲自恃神功已成,既來之,則安之,只要打定了主意,什麼也不怕。一時只管順勢而下,至於等會兒要怎麼離開此間,再想不遲。

身子一路滑下,去勢甚快,這條水道竟似無止無盡,正感擔憂間,忽然呼吸一暢,想來快要到底了,他急急伸出雙掌,朝洞壁接連拍打,身形漸漸緩下。不旋踵,腳下一空,身子飛出了水道。盧雲半空連翻筋斗,消弭了下滑之力,隨即雙掌撐開,腳踏實地。

四下裏儘是黑暗,什麼也看不見。盧雲凝視著黑沉前方,提氣斷喝:“崇卿!”

崇卿…崇卿…崇卿…

眼前一片漆黑,但聽四周回音繚繞,這洞底竟似十分遼闊空曠。盧雲拿起了火石,打出了火星,忽然見到了一個人,雙眼流血,舌頭外吐,便站在洞壁旁。

盧雲大驚失色,立時向後跳躍,砰地一聲過後,已然撞上了洞壁。正駭然間,後腦勺頂來了一根鐵管,聽得一人附耳道:“別動。”

“火槍?”

盧雲心下大驚,已然被迫站住了身子,須臾之間,背心,腰脊又各頂來了一把槍,全身上下已被四把槍指住。背後那人卻還嫌不足,當即道:“雙手舉起,舉高。”

眼看火槍來了,反而讓盧雲心下一寬,已知背後是人不是鬼,只消對方是活人,那就不愁打不死。他把雙手高舉過肩,淡淡來問:“閣下是什麼人?”

“義勇人。”

話聲一出,盧雲抖地向前翻轉,聽得當當響聲不斷,兩腿旋踢,背後火槍全給震開了。

盧雲出手極快,當下尋著聲音來處,便去反扣對方脈門,忽然那人手掌翻轉,便與自己對了一掌。

兩掌相接,對方的掌力盡然輕飄飄的,造詣大顯不凡,盧雲哼了一聲,卻也不怕,霎時右手暴長,抓住了對方的袖子,正要將他扯過來,忽然啪地一聲,眼前光明大現。

四下黑暗已久,這光芒乍然現出,直刺得盧雲目中流淚,他急急閉上雙眼。

向後退開一丈,卻覺身邊氣流有異,似有什麼東西逼近而來。

盧雲是煉氣士,身遭若有殺氣異狀,縱使眼不能見,耳不能聽,亦能感應提防,他雙眼緊閉,等著異物逼近,可耳中卻遲遲聽不到破空聲,他越發納悶,不明所以,猛然一股無聲氣流逼近面前,來勢奇快,赫然是一柄利刃來了!

盧雲大驚失色,急忙睜眼,眼前卻是一片黑暗,什麼也看不到,偏偏那柄利刃也無破空之聲,只隱隱帶來一股氣流,仿佛是朝自己喉頭而來,盧雲心下驚駭,看這柄刀一不見影、二不聞聲,委實不知如何招架,只能向後縱躍丈許,避開了殺招。

“當”的一聲,真有一柄快刀砍上了洞壁,激得火花四濺,光芒乍現,稍縱即逝,四下又再次恢復黑暗。盧雲暗暗駭然,看這刀來勢如此之快,照理必有激昂破空之聲,可自己卻什麼也沒聽到,若非自己內功深厚,可以察知身遭氣流異狀,恐怕早給砍死了。

四下漆黑昏暗,盧雲什麼也瞧不見,宛如瞎子,偏偏對方刀法有異,出手無聲,自己又成籠子,他知道自己遭遇了重大埋伏,當下後背緊緊靠住洞壁,至少守住一個防衛,隨即提起內力,朗聲喝道:“什麼人躲於此間,還請出來相會如何?”

哈哈…哈哈…哈哈…忽然間洞中傳來大笑聲,好似有無數人躲在暗處發笑,一時洞穴裏回音轟轟,聲勢駭人。盧雲自己也是內功深厚之士,豈會怕這些伎倆?他提起內力,驀地縱聲狂嘯:“小人!給我出來!”

盧雲內力之厚,天下罕見,這一吼真能使天地變色,瞬息間洞中好似響起晴天霹靂,便將對方的笑聲壓了過去。

洞中回音交相激蕩,宛如天崩地裂,對方聽盧雲作嘯,便又默不做聲了。盧雲越來越煩,他鼓起丹田,正要瘋狂作嘯,猛見四下一亮,光明大現,便又讓他“啊”的一聲,目中大痛,什麼也看不到了,正慌張間,猛覺身旁氣流急晃,又有利刃砍來。折回盧雲卻也有備,但見他左足頓地,身轉如風,一個飛腳掃出,正是陸孤瞻親傳的“無雙連拳”。

好久沒使這招了,今日的盧雲已非吳下阿蒙,這招“旋風腳”使出,威力豈能同日而語?聽得颼的一響,這腳掃過大圓,守住全身,無人可近,卻聽腳步輕響,對方已然遠遠躲開。盧雲閉眼落地,提掌護身,沉聲道:“朋友,你使的究竟是什麼刀法?”

“武當…”驟然之間,遠處響起一個笑聲,“夜行刀。”

盧雲心下一驚,急忙張開了眼,這才看見了面前景象。

洞中燈火全亮,只見自己身處一座空曠洞中,前方好一座大石,石上立著兩隻腳,穿著一雙草鞋,順著足踝而上,見到了一柄腰刀,慢慢看到了一個胖壯身軀,最後看到了一張臉,青面獠牙、血盆大口,頭上卻有一個“貪”字。直嚇得盧雲“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哈哈哈!”

那鬼怪大笑起來了,道:“怎麼?這會兒便嚇壞你啦?你那要是瞧到我的真面目,豈不要哭啦?哈哈!哈哈!哈哈哈!”

洞中回音大作,如同雷鳴,慢慢洞中走出了十來人,人人頭戴鬼面具,左手持鐵笛,右手提著孔明燈,卻沒一人攜帶火槍。

盧雲嘿了一聲,這才曉得剛才的“火槍”從何而來,卻原來是幾隻鐵笛,便讓自己上當了。

他不喜歡對方裝神弄鬼,沉聲便道:“你們究竟是什麼人?為何會聚集在這兒?”

那人笑道:“不是跟你說了麼?咱們是義勇人。”

盧雲微微沉吟,只覺得“義勇人”十分耳熟,想必是在那兒聽過,他沉吟半晌,緩下了口氣,道:“你們…你們是崇卿的朋友麼?”

那人嘿嘿笑道:“實敵非友,是友非敵。世道不靖,有時敵友不分,有時敵友難辨啊。”

盧雲聽他說話不著邊際,心裏更感不耐,沉聲便道:“崇卿是不是在這兒?”

那人笑道:“我為何要跟你說?你是如來佛祖麼?”

盧雲搖頭道:“不是。”

那人哈哈笑道:“這就是了,你又不是玉皇大帝,也非如來佛祖,我為何要聽你的。”

洞中諸人聽他說得有趣,莫不放聲大笑起來,又震得洞中滿是回聲。

盧雲哼了一聲,他曉得這些人必與崇卿有些關聯,情勢未明前,不願有所殺傷。便道:“朋友,在下姓盧名雲,與崇卿的父親是舊識。請你們行個方便,讓我見他一面。”

那人笑道:“你是舊識,我也是舊識,大家都認識,也罷,念在相識一場的份上,我可以給你個方便。”

盧雲是個坦蕩君子,一時聞言大喜,忙道:“如此多謝了。敢問崇卿現在在何處?”

那人道:“別急,你想見伍崇卿,得先清一清身上的毒性。”

盧雲愕然道:“毒性?我身上有毒?”

那人道:“沒錯,貪嗔癡,這便是你心中三毒。”

盧雲醒悟過來了,自知佛法有所謂七苦,便是“生、老、病、死、愛憎會、生別離、求不得”,又說“煩惱盡在貪嗔癡”,若能洗去三毒,便能脫離七苦,從而大徹大悟。

盧雲皺眉道:“朋友,你是開我玩笑麼?你要幫我洗脫心中三毒?”

那人道:“沒錯,你這人中毒太深,全身是病,倘若破不了心中三毒,便見了崇卿也枉然。”

盧雲聽他話外有話,好似想點醒自己什麼,當下不置可否,道:“也罷,你想幫我洗脫三毒,卻不知該怎麼個洗法?”

那人把手一擺,只聽著腳步聲響,洞中轉出了兩名男子,一個帶著忿恚金剛面具,其狀為“嗔”,另一個白麵紅唇,茫然張嘴,想當然爾,定是個“癡人”了。

盧雲哦了一聲,道:“什麼洗脫三毒,看來是要打架了,對麼?”

那人道:“你說對了,你第一個要破除的難關,便是自己心中的貪念。”

盧雲淡然道:“盧某這輩子兩手空空,卻是貪什麼了?”

那人道:“還說沒貪?瞧瞧你,兩手空空,心中自滿,這般得意洋洋,這不是貪念是什麼?”

盧雲淡然道:“什麼意思?”

那人道:“大道廢,有仁義。你這人比誰都‘仁義’,所以這輩子如同失明瞎眼,什麼也瞧不見。為了你好,我現下要打得你大徹大悟,從此棄聖絕智、破卻三毒。”

他說了諾大一篇,隨即提起鋼刀,潑轉如盤,卻沒發出半點聲響,正是“武當夜行刀”。

盧雲歎道:“又要在暗處打了?”

那人嘿嘿一笑,道:“當然。”

把手橫揮,刹那間八盞孔明燈一齊熄滅,場裏頓成漆黑一片。

少有人知,武當藏了一套極厲害的實戰刀法,便是這套“夜行刀”,這套刀法是百年前一名瞎眼道士所創,只因他眼睛不方便,與人決鬥時多半選在夜間,便依著“綿掌”路數,創出了七十二路“夜行刀”。只因出招時用勁柔韌,縱使劈砍如電,卻也聽不到一點風聲,夜戰中自是大佔便宜。

此時盧雲身陷黑暗,目不能見,耳不能聽,常人若是身曆此境,必定驚惶恐懼,無以復加。不過盧雲一生多曆逆境,此時雖在險地,卻也不曾亂了陣腳。畢竟自己已是“劍神”傳人,內功深厚,五感更是遠超常人,對方雖有雕蟲小技,卻是何懼之有?

盧雲提掌護身,正待察聽敵人的腳步聲,卻驚覺自己雙手磷磷發光,他猛吃一驚,急朝身上來看,赫見自己滿身磷粉,卻不知是何時沾上去的。

看四下黑漆漆的,盧雲卻是渾身灼灼發光,宛然便是個活箭靶,他哼了一聲,緩緩退到牆邊,後背靠牆,運動於身,只等對方猝然來襲。

此時局面危急,比遭遇“昆侖劍影”還要驚險。這“劍影”雖能隱藏出劍路數,至少還能瞧見對方的手腕,可現下盧雲卻什麼也看不到,非但四下黑暗一片,連聲音也聽不到一點半點,宛然便是又瞎又聾。

武當夜行刀,一切根基都在綿掌上,盧雲暗忖應付辦法,心道:“這人出刀無聲,豈難道走路也能無聲?”

正想間,果然西北角傳來輕輕一聲,竟有人逼近而來。盧雲心下暗喜,便不動聲色,只等對方靠近。正等候間,心中忽有異感:“不對!這是聲東擊西!”

心念甫起,盧雲大驚蹲下,果然一物從頭頂上掠過,聽得當的大聲,火光四濺,正是“夜行刀”來了。

對方一擊不中,卻把盧雲嚇出了一身冷汗,看此人好深的心機,一個聲東擊西,險些騙掉了自己的性命,正想間,黑暗中氣流隱隱而動,又是什麼東西朝著喉頭急急而來。

盧雲喝地一聲,急忙轉頭避讓,向前拍出一掌,卻沒打到人,他自知處境太險,霎時縮短了掌距,貼身防守,以掌風抵擋刀鋒,招招都運上十成力,忽然間掌風激蕩,已然拍中了什麼東西。盧雲心下大喜,霎時飛身向前,急急出手,一招快過一招,正激動間,忽然耳邊傳來悠悠笛聲,隨即手上抓到一條繩索。

盧雲呆呆看著,把手一伸,摸到了一隻鐵笛,綁在繩索上,他苦笑兩聲,猛地後空翻起,果然腰間氣流急速而過,這招才是真正的“武當夜行刀”。

當地大聲,鋼刀再次砍上了石壁,火光大濺,盧雲著地滾開,狼狽無已,那人看准了他的閃避路數,便又當頭劈來一刀。對方占盡了天時地利人和,用盡了一切心機手段,忽而“聲東擊西”,忽而“引蛇出動”,看這刀無聲無息、無風無影,盧雲已是避無可避、退無可退,眼看性命便要給人收下了,驀地提起雙掌,仰天長嘯:“霞光千道!”

洞中亮起萬丈光芒,盧雲雙手滿是磷粉,看他掌心吐出了光芒,那磷粉好似給太陽焚燒了,全數發出刺眼光芒,趁這一瞬之機,盧雲不只看見了對方的“夜行刀”,掌中罡氣所過之處,更將對方的鋼刀震為粉碎。聽得“喝”地一聲過後,盧雲右手暴長,已然扣住那人的脈門。

脈門受制,勝負已分,聽得“啪”地一聲響,洞中孔明燈亮起,這回盧雲早已有備,只眯起了眼,與來人面面相覷。

雙方相距不過三尺,只見對面那人身形胖大,臉上卻戴了個青面獠牙的鬼面具,好似臺上唱“儺戲”的鬼鍾馗一般。只是面具下的眼睛卻帶著幾分笑意,說不出的古怪。

盧雲雖已知道那人帶著鬼面具,可乍然再見,還是不免給嚇出一身冷汗。他哼了幾哼,隨即寧定下來,道:“朋友,我已經贏了。可以讓我見崇卿了麼?”

那人笑道:“瞧你,才苦口婆心勸過你,別這般貪功好勝,你怎又故態復萌了呢?”

盧雲冷冷地道:“我已扣住你的脈門,你若不服輸,還想怎地?”

那人淡然道:“這般地。”

話聲未畢,手腕一個翻轉,柔弱力道傳來,竟使盧雲半空一個翻轉,成了頭下腳上之勢。盧雲大驚失色,手指在地下一撐,身子立時轉了回來,身法敏捷之至。那人笑道:“喝,身手挺俐落啊。”

盧雲冷汗涔涔而下,自忖十年水瀑苦練,便洪水也推他不倒,這人豈能憑一腕之力便翻轉自己?他眼珠兒一轉,忽然醒悟道:“武當推手?”

那人哈哈笑道:“好眼力。”

說著掌中發出了一股黏勁,以靜制動,以逸待勞,赫然便是武當山的“太極推手”。

“推手”不是擒拿,也非摔角,而是一種陰陽動靜之術,故稱“太極”。與敵較勁,自己絕不搶先用力,必定等對方發出氣力後,這才因勢利導,順勢借力,往往一招內便能讓對方摔個大筋斗,這就是“後發制人”的內家精華。

盧雲深深吸了口氣,心道:“好樣的,遇上內家高手了。”

想自己一輩子行走江湖,不知多少次給人錯認為武當弟子,可說到與武當高手過招,卻是生平頭一遭,果然便給打個措手不及了。

二人雙手交握,再次站立不動。那人掌中運出極強黏勁,竟不肯讓盧雲縮手,只是盧雲自己也是此道中人,豈會怕他?當下深深吸了口氣,道:“朋友小心了。我不怕推手的。”

那人嘖嘖笑駡:“瞧你,才說過你,這會兒又好大喜功啦。”

那人氣定神閑,一派輕鬆,盧雲也靜下心來了,他提手向前,與對方掌心微微相觸,似緊實松,欲松實緊,正也是道家武術精華:“太極”。眼看盧雲用出了太極心法,神完氣足,宛然也是個武當門人。鬼面怪客贊道:“難怪這麼狂,原來也懂些內家門道。”

這人頗為大方,眼見盧雲掌心後縮,已在誘使自己出力,當即伸手前推,便把氣力發出來了。

推手是“以虛禦實”之術,眼看那人出力極大,沒了余裕,已然犯了推手的大忌。

盧雲微微吸氣,當下手掌向內一讓,騰出了空隙,讓對方順勢進來,鬼面怪客“咦”了一聲,不知不覺間,腳跟提起,身子前傾,重心赫已喪失。

“倒下。”

盧雲淡然說話,掌心順勢向後急收,黏勁使來,便要讓那人栽個大筋斗。

“倒下?”

鬼面怪客的眼中帶著笑意,道:“你以為你在跟誰說話啊?”

盧雲心下一凜,凝目去看,驚見自己的右掌固然給自己扯了過來,可左手其實已仰起抱天,緩緩而動。雙手一上一下,一動一靜,一陰一陽,看似重心已失,實則早已調和了陰陽動靜之勢。盧雲大驚失色:“完了,換我倒了。”

真正發出力氣的不是對方,而是盧雲自己,他把手掌向後急撤,氣力用實了,一時掌動而臂動,臂動而足動,足動而全身皆動,氣力已出,毫無餘裕。

那人嘿嘿一笑,伸出了小指,便朝盧雲的掌心輕輕一推,聽得“啊”地一聲,盧雲身子後仰,向後便倒,堪堪要摔個狗吃屎,卻聽他大喊一聲:“定下!”

斷喝一出,全身真氣灌注雙腿,靠著內功深厚,盧雲竟又硬生生挺了下來。

那人嘖嘖笑贊:“了不起,了不起,渾身蠻勁啊。”

盧雲心下惱怒,嘿地一聲,腰杆使力,便又重新挺起了身子,道:“無極?”

那人微微一愣,隨即哈哈大笑起來:“好學問!好學問!可惜就是讀死書啊。”

道家武術精華,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相,四相生八卦,相生相始,而比“太極”更近于大道者,便是“無極”。

無極者,天地之母,正所謂“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這個“無極”之心,便是要人們揚棄善惡之觀、破解對錯之心,使黑白重歸混沌,以臻於“無”。

盧雲絕不是“無”,他是“有”。他雖如道家門人一般,同樣善於養氣,然則他養的是孔門儒生的“浩然之氣”,又稱“正氣”,這“正”字一出,便如一把寶劍揮出,將天下剖為兩半,從此黑是黑、白是白,是非對錯,含糊不得,乃至於為義理獻身、為正道而死,不惜殺身以成仁。這看似轟轟烈烈,然而在道家門人眼中看來,儒生門早已落於下乘。

凡人心中有道,便分正邪。正者如盧雲,邪者如卓淩昭,他們都有自己的劍,亦有自己的道,道法所過之處,天下人非敵即友,非友即敵。只是無論他們怎麼竭心盡力、甚切殉道而死,其實都只是妄想以一己之“道”強置於萬物之上,一輩子離不開“勝負對錯”,“強弱上下”。“無極破太極”,當萬物歸於混沌的一刻,無黑也無白,無上也無下,無強也無弱,這就是道家最終的境界,“無極”。

看盧雲一生執迷於是非,分了黑白,裂了陰陽,若還要與人家比什麼“推手”,豈不是自取其辱?

心念如此,盧雲一顆心直往下沉,只見他垂下了臉,臉上神情又悲傷,又壓抑,彷佛便是幾千年來孔門儒生的不得志。那人取笑道:“少擺這副嘴臉。說道命苦心酸,還輪不到你來說話。”

聽得對方口氣狂妄,盧雲狠狠一咬牙,猛地出力急拉,這下使足了氣勁,真有九牛二虎之力,非同小可。只是兩人比的是推手,卻難免自找死路了,只聽那人哈哈笑道:“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盧雲、盧雲…奈若何?”

看盧雲身負不世勇力,不管誰和他硬拼,都是拼不贏的,既然拼不贏,那又何必拼?

不如順其自然便是。那人微微而笑,放鬆了筋骨,便望盧雲懷裏倒下。可憐盧雲發出的萬斤巨力全使空了,一時用力過猛,身子後仰,隨時都會翻到。

那人嘻嘻直笑,便伸出了小指,朝盧雲的掌心輕輕推下,便這麼一推,立時撐住自己胖大的身體,可憐盧雲卻是強弩之末,對方一指之力加下,已要讓他摔得四腳朝天。

勝負將分,那人的手指也觸到盧雲的掌心上,卻忽覺指上一滑,好似推到了一隻大圓輪。倏忽之間,全身重心前傾,氣力卸下,半空翻轉,竟成了頭下腳上的倒立飛人。

那人啊地慘叫,眼看便要跌個狗吃屎,卻見盧雲手心撥動,竟又讓他翻轉了一圈,好端端地站在面前。

那人滿身冷汗,慌道:“你…這是什麼功夫?”

盧雲淡淡地道:“正十七。”

那人驚道:“正十七?什麼玩意兒?”

盧雲道:“正十七是方,正十七也是圓。它似方卻非方,若圓又非圓,是以‘圓中有方,方中有圓’,故曰:‘畫圓為方,仁者之風也’。”

那人聽了半晌,卻是一字不懂,不由大怒道:“他媽的,你是練武還是念經?可是瘋了嗎?”

盧雲淡淡地道:“我料你也聽不懂。這樣跟你說吧,你們道家有‘無極’,我儒生也有自己的仁心。玩起推手來,可未必輸給你。”

那人大怒道:“臭小子,說話恁也…”

狂字未出,盧雲手腕略翻,那人胖大的身子又給轉了一圈。問道:“再來一圈吧?”

那人大怒道:“臭小…”子字未出,又給轉了一圈。

“仁者,二人也”,儒生窮盡一生心力,白首皓頭,其實不過是在琢磨這個“仁”字。兩人世界,朗朗清明,可以你爭我奪,也可以你退我讓,一切彼我分際,全在一條界限上,便是“仁”。若要把這套道理用在推手上,亦無不可。

正十七,仁者之武。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先前盧雲給這人整得慘了,此時拿了個上風,自也要“以直報怨”一番。當下口中哼小曲,痛快玩推手,一時連轉那人十七圈,不忘再問一句:“還要比嗎?”

那人給轉得頭暈眼花,怒道:“快放手!你…你已經過關啦。”

盧雲皺眉道:“這麼快就已經過關了?莫非我已經不貪了?”

那人破口大駡:“貪你祖奶奶,快放手!”

盧雲聽他辱駡自己的祖母,便又哦了一聲,正要多轉兩圈,卻聽背後響起冷峻的嗓音,道:“放手。”

話音剛落,便聽背後風聲悶響,似有什麼鈍物揮來了。盧雲側耳傾聽,只覺背後風勢沉緩,來人若非提了只金瓜錘,便是揮著兩根大鐵斧。

盧雲自恃武功精強,把這聲響聽在耳裏,卻是不以為意,忽然間,那聲響加快了,化作了一股烈風…破空聲竟是大為刺耳。盧雲微微一凜,暗忖道:“怪了,風聲怎麼變了?”

背後風聲有異,似沉重,似鋒銳,似刀劍不是刀劍,似斧錘不是斧錘,正愕然間,破空聲更為雄烈,已至背後寸許,來勢竟快得如同飛鏢。盧雲大吃一驚,忙放開鬼面怪客的手,回身轉向,“嗖”地一聲,烈風撲面而來,盧雲雖已及時避開,臉上給這風勢一刮,還是火辣辣地甚為疼痛。他眯起了眼,正待細看來物,猛見數十道黑影閃過,已朝臉上席捲而來。

黑影來勢太快,究竟是什麼暗器,盧雲竟然看不清楚,只能向後急退…那數十道黑影毫不放鬆,竟也繞逼而來,看那來勢之快,宛如飛刀,風聲偏又沉重之至,好似是一隻大鐵錘,到底是什麼東西,始終看不明白,盧雲一面向後閃退,一面暗暗運起“劍豹”心法,手腕內縮,五指並掌,已然開始吞吐罡氣。

“喝!”

眼看數十道黑影飛來,盧雲運起內勁,便也連出數十掌,直朝黑影急急抓出。

昆侖第一快劍,便是“劍豹”,只消吊起一口呼吸長氣,便能在刹那間使開數十劍,當年盧雲與胡媚兒落難逃亡,便曾初窺此道,如今功力大增,出手自更迅捷精准。聽得“啪”地大響,盧雲總算抓住暗器了,卻聽他“啊”的一聲痛喊,只覺掌心處巨疼不已,仿佛給刀片割破了。還不及鬆手,胸口卻又一陣悶痛,好似給大鐵錘敲中了。

一聲痛呼過去,盧雲胸口隱隱發疼,忙騰騰騰向後退開三步,卸下身上力道,免受內傷。

好容易吐出了一口濁氣,盧雲趕忙抬起頭來,總算也看清楚強敵的面貌。

面前好一條大漢,長髮披肩,臂粗腿壯,身長少說有八尺四五,臉上卻戴了個金剛嗔目的面具,想來便是“貪嗔癡”第二關的大將了。盧雲深深吸了口氣,趕忙去看那人的手上,想瞧瞧他究竟拿著什麼兵器。

來人儀態威武,看他左手叉腰,右手舉拳微握,指關處生滿硬繭,此外空無一物。

盧雲啊地一聲,霎時恍然大悟:“拳頭。”

世上比鐵錘更沉,比刀劍更鋒利的兵器,便是天生的拳頭。外門高手若是能練到了頂峰處,出手時可以快如飛鏢,勢若閃電,也可以開碑裂石,無所不為。

八盞孔明燈照下,大漢的長髮披肩而下,竟是光彩奪目亮如純銀,氣勢大為不凡。

盧雲不敢怠慢,忙抱拳見禮:“在下山東盧雲,不敢請教閣下高姓大名?”

那長髮大漢帶著瞋目金剛的面具,容情可怖,寡言沈默。他並不理會說話,只管把左手插入了衣袋裏,隨即右拳提起,轟的一聲,便朝盧雲臉上打來。

對方拳速快極,逼得盧雲向旁急讓,還沒站穩腳跟,又聽嗖嗖連聲,幾道黑影接連撲來,招招都朝盧雲的臉上試探,逼得他向後連退,然而那人身材高大,腳上稍跨,便又近身而來,猛聽他“喝”地一聲,拳影竟是撲天蓋地而來,逼得盧雲向後急退。

那人出拳之快,匪夷所思,一呼一吸間連發十來拳,以拳速而言,不知快過了哲爾丹的“大黑拳”多少倍,世間除開伍氏父子的“真龍體”,盧雲還沒見過這般快拳。尤其這人不只拳速快,出拳收拳更是一絕,看他出拳時並非直收直進,而是隱隱如勾,拳鋒將觸將至的一刻,更會趁勢向內一收,方才刮出了這般猛烈勁風,威力宛如真刀真劍。

對方十來拳揮出,始終只用右手,那只左手卻始終插在衣袋裏,不知是殘廢了,抑或是受傷了,然而便這麼一隻右手,已逼得盧雲辛苦異常。他冷汗直流,暗忖道:“好傢伙,到底這‘義勇人’是何來歷,怎能招募這許多武功高手?”

今夜遭遇“鎮國鐵衛”,已讓盧雲大感駭然,豈料這“義勇人”也是高手雲集,絲毫不在“鎮國鐵衛”之下,正想間,忽然對方拳速加快,轟的一聲,眼前飛過黑影,逼得盧雲後仰避讓。

叢叢黑影飄落,盧雲閃避稍慢,額發便給削落了一片。又聽轟轟兩聲,黑影左右撲來,直朝鼻樑來打,招招都是險到顛毫、不留情面。

俗話說了:“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損人”,這幾招太過霸道,不免讓盧雲大為惱怒。

他雖說年歲已長,早非當年的英俊小生,可對方拳拳都望自己的臉上招呼,卻是什麼意思?要是自己一個不小心,居然給打斷了鼻樑,落得嘴歪眼斜,人見人厭,日後哪還有臉去見顧倩兮?

正氣憤間,對方又是一拳撲面而來,仍朝鼻樑打來。眼見這人如此無禮,盧雲不由也動了肝火,心下暗忖:“這人把我瞧得小了,得給他個下馬威。”

來人拳鋒如刀,不能用手掌硬接,有了先前吃虧的例子,這回盧雲先看准對方的拳路,小心避開那人的拳鋒,隨即左手掌探出,搭在那人的手臂上,力道一卸,勁力旋動,那人身不由主的翻轉過來,竟給盧雲摔了一個大筋斗。

借力使力,莫過於“圓”,此番盧雲卸力打消,正是先前用過的“正十七”,看那人雙腳離地,頭下腳上,可說敗象已呈,盧雲正要將之壓制在地,卻聽那人淡淡警告:“小心了,‘推手’對我不管用的。”

說話之間,左手微動,便從上衣口袋裏抽了出來。

盧雲不管他說東道西,正要將他壓制在地,忽聽“嗡”地一聲勁響,那人左手一出,左半身竟成了灰濛濛一片,什麼也瞧不見了,霎時之間,盧雲頭髮飄起,雙眼緊眯,但覺一股狂暴烈風直撲而來。盧雲大驚失色,暗道:“這人是左撇子。”

世人以右為正,以左為佐,中外皆然,本想這人的右拳練到了這個地步,已是世間罕見,孰料此人的左手之力更遠遠強於右手,拳速之快,更勝右拳百倍。

料來拳上所附力道跟,必定非同小可。

嗡嗡聲響大作,這股烈風尚未逼近,呼吸已感不暢。這拳如此快法,一旦刮過了身上,必是肚破腸流之禍。盧雲翻身後仰,急急避了開來,那大漢應變更快,右手在地上一撐,身子立起,左拳再次直揮而來。

對方拳速之快,天下少見,出拳之重,更是駭人聽聞,如今他的左手還遠遠強於右手,偏偏盧雲手無寸鐵,無法擋架,眼看這拳又要打斷自己的挺鼻子,盧雲怒容大現,厲聲道:“真以為我打不贏你麼?”

盧雲是個謙謙君子,入場以來始終不下重手,這並非是怕了對方,而是因為不想分生死,眼看對方步步進逼,絲毫不給自己活路走,大怒之下,手掌疾揮,便也帶出了一股淒厲勁風,掌心卻暗藏一股無聲無息的內勁,正是屠淩心最擅長的武功:“劍蠱”。

“昆侖劍出血汪洋”,盧雲一旦動了真怒,便已露出全身憤恚法相,那怒容之盛,鬚髮俱張,比之瞋目金剛更為可怖。

轟然巨響之中,雙方拳掌相接,盧雲嘿地一聲,掌心大感刺痛,只是在盛怒之下,卻又算得什麼?霎時手中用勁,決不容讓,掌勁所過之處,逼得那人翻空後仰,轉了一個大筋斗。那人武功卻也了得,身子翻下,腳後跟稍稍著地,第二拳便又揮了出來。

對方回力奇快,說打就打,一拳強過一拳,盧雲也毫不避讓,提掌直撲,厲聲道:“倒下!”

拳掌相接,盧雲這回立時抓住對方的拳頭,不再讓他出拳,雙方功勁相抗,兩人身子都是劇烈搖晃,盧雲只覺對方拳力霸道之至,一波強過一波,好似無止無盡,不由哼了一聲,心道:“不信壓不倒你。”

他張開了嘴,深深吸氣,猛然掌力一吐,便將一股淩厲罡氣反擊出去。

盧雲以“劍蠱”發功,出手時可以凝聚真力,貫穿對手氣障,不論敵人怎麼用力,決計壓不住那針尖般的刺襲,果然那大漢牙關咬得格格作響,想來也感應到了“劍蠱”的威力。他喉頭嘶嘶喘息,忽然深深吸了口氣,氣力凝結,隨即發出金剛霹靂獅子吼。

吼聲轟轟震響,四下回音激蕩,此人好似是真正的瞋目金剛下凡,怒吼過後,一股排山倒海之力發出,已如洪水般向前撲來。盧雲毫不害怕,霎時仰天長嘯,鬚髮俱張,滿面都是怒容,雙方以怒對瞋,以憤恚對激憤,吼聲嘯聲相互激蕩,旁觀眾人都被迫掩上了耳孔。

雙方全憑實力,這場比鬥一點也取不得巧,猛聽洞中天崩地裂,兩人各出猛勁,身子一起分開,只見那長髮男子向後退開兩步,卸下了力道,正要站直身子,忽然腳下一松,再跌兩步,待要運氣,丹田一痛,騰騰騰一共退了十來步,方才卸下盧雲傳來的罡勁。

旁觀眾漢滿心駭然,不約而同轉過頭來,卻見盧雲好端端的站著,竟是一步未退。

直至此時,眾人方才驚覺盧雲的內力深厚無比,看那雙足黏勁極強,下半身一旦釘在地下,萬斤巨力也推之不倒,可手上卻又藏了許多神奇法門,“正十七”也好,“劍蠱”也罷,總之能黏能刺,能打能消,看此人一身武功千奇百怪,真不知是從何處習來的。

世上只有盧雲自己知道,他的馬步扎實,是為了能立於白水大瀑之上,手中的淩厲氣勁,是為了消弭大水衝擊,而掌中那股隨心所欲的黏勁,卻是為了捕魚來吃。說來白水大瀑是啟蒙的恩師,也是過招的強敵,盧雲能給小白龍尊為“水神”,絕非幸至。

此時盧雲發動了神功,鬚髮俱張,模樣十分可怕。他見雙方勝負已分,便慢慢調勻氣息,收起滿身忿恚法相,便又恢復得一臉文秀。抱拳道:“這位大哥,在下過關了嗎?”

“別急…你很強,強得可怕…”長髮男子卷起衣袖,露出了粗壯至極的左臂,道:“你夠資格接我的最後一拳。”

盧雲有點煩了,道:“還要打嗎?”

那人並不言語,只緊緊握拳,隨即緩緩放鬆,不久又再次握緊,反復數次後,左臂上便浮起了幾道青筋,如飛龍盤火柱,勒得臂膀隱隱發紅。盧雲微微一驚,道:“這是什麼功夫?”

長髮男子道:“這是嗔怨之氣。”

盧雲皺眉道:“嗔怨?閣下怨什麼?”

那人口氣平靜,輕聲道:“我怨自己。”

盧雲皺眉道:“怨自己?莫非你…你長得很醜嗎?”

那人道:“我的長相錯了。”

盧雲更驚訝了:“錯了?人的長相還能錯了?”

那人輕聲道:“我是個不幸的人,生不逢時,卻又生錯了地方,所以我一生下來,每件事都錯了,我的姓氏錯了,長相錯了,衣冠習俗嗜好也都錯了。到得最後,我連吃飯的手也錯了。你說我會否憎恨自己?”

盧雲啊了一聲,醒悟道:“是了,你是個左撇子,對麼?”

那人道:“沒錯。我一生下來,左手便很靈巧,氣力極大,可我從小只要拿它來吃飯寫字,師長莫不勃然大怒,定要將之重重責打。為了讓我改練右手,他們把我的左手綁了起來,不准我再用它。可不知為何,我無論怎麼改練右手,我的左手還是永遠強於右手。連我自己也不解是何緣故。”

盧雲聽著聽,忽道:“朋友,我知道原因。”

那人歎道:“為什麼?”

盧雲輕輕地道:“因為你生來如此,神佛也勉強不來。”

樹就是樹,花就是花,生來如此的東西,世上沒有力量可以改變。面前的大漢註定是個左撇子,無論怎麼徒勞力氣,他的左手一定強於右手。

此話一出,長髮大漢微起唏噓之意,他反手解下了面具,露出了原本的真貌。

燈光照下,只見此人鼻樑很挺很直,長相可說極為英俊。只是他的容情充滿憤怒,與先前的瞋目金剛相比,他的眼神裏更多了一股淡淡的悲哀,反使臉上的怒容更為懾人。

盧雲打量對方的面孔,忽地笑了笑,道:“朋友,其實你根本不必帶這個勞什子,你比那個面具更為忿恚。”

長髮大漢道:“不必說我了,其實閣下的容情也是滿布嗔怨,你自己知道嗎?”

盧雲哂然一笑,道:“我知道。”

人因不公而憤怒,而當命運的不公達到了極處,心裏就不再憤怒,而是悲哀了。兩人互相凝視,那人又道:“不瞞你說。我這只左手平日潛藏不用,從不出鞘。稍用一成力,能斃天竺猛獅,若用兩成力,可殺北海白熊。難得遇上閣下,為表我的敬意,我一會兒要以十二成功力發招。”

盧雲微起駭然:“十…十二成功力?”

那人道:“正是。聽君一席話,在下茅塞頓開。這招是我畢生功力所成。”

說著運力用勁,那左臂更始隱隱脹起,模樣詭異非常。

盧雲看得頭皮發麻,不知這批兇神惡煞為何找上自己?事已至此,他也不記著來找崇卿了,忙道:“這樣吧,我…我還有點事情,請恕在下先走一步。”

他轉過身去,正要急急來找逃生道路,卻聽一人淡淡地道:“知州,請留步。”

聽得“知州”二字,不覺讓盧雲微微一凜,他回頭去看,只見人群裏坐了一名男子,他頭戴八角巾,身穿灰袍,形似文士。臉上卻帶了個神情呆滯的白臉面具,想來便是“貪嗔癡”中的“癡人”了。盧雲聽這人以昔日官職相稱,毅然留上了神,忙道:“你…你認得我?”

那文士微笑道:“當然,柳門四少,觀海雲遠,天下誰人不識?”

說話間起身離座。

斜踏三步,便已來到盧雲面前。

對方身材清瘦,並未攜帶刀劍,兩手也是白嫩嫩的,好像不會武功。盧雲微微沉吟,打量那人半晌,瞧不太出門道,他慢慢朝那人腳下望去,這一看之下,卻不免讓他神色大變。

對方站的位子太巧了,他恰恰處於盧雲面前四尺,兩人眼對眼、心對心,兩人從印堂、人中、氣海全數相對,連一寸一毫也不差。便算用墨尺來畫,怕也沒這麼准。

盧雲渾身冷汗直下,他過去幾年受困水瀑,儘是以畫圖排遣寂寞,眼光的銳利精准,直可說是天下罕有,對方與自己相距幾尺幾寸,一望即知。看這文士幾步走來,等同于告訴了盧雲,他的武功之高,冠於全場,無論鬼面男子、長髮大漢,人人都是瞠乎其後。

眼看遇上了絕世高手,盧雲暗暗駭異,忙退開了兩步,道:“你…你到底是什麼人?”

那文士很客氣,只見他微微欠身,拱手道:“敝姓林。”

“林”是閩人三十六姓之一,乃是中原古姓,盧雲喃喃忖忖,道:“你…你說你認得我?”

那文士微笑道:“是。不只我認得你,你也認得我。”

盧雲更感驚訝,像他生平雖也識得幾個姓“林”的,可若非賣面的,便是燒菜的,多是小販同行,何時見過這班武學深厚的高手?他咳了幾聲,道:“也罷。卻不知尊駕意欲如何?為何簧夜在此埋伏?”

那文士道:“不瞞知州,我等受人之托,前來此地測試你的武功,並非有意得罪。”

盧雲微微一愣,道:“有人要測試我的武功?”

那文士道:“沒錯。這是義勇人首領的安排。”

盧雲更感錯愕,還想追問下去,卻聽背後傳來冷峻的嗓音,道:“閣下,可以開打了麼?”

那長髮大漢又來了。盧雲回頭去看,只見此人沿途走來,一路開掌握拳、握拳開掌,加速血行,弄得左手臂好似燒了火,粗脹怕人。

盧雲叫苦連天,看這批人身懷絕藝,個個都有當代宗匠的本事。如今卻硬纏著自己,卻想幹什麼?待想突圍而走,場中三大高手卻以鼎足而圍,背後是長髮大漢,左首是鬼面怪客,面前則是這位自稱姓“林”的文士,竟以合圍之勢包夾了自己,以這三人的武功,若要聯手出招,勢道非同小可。那文士合掌欠身,微笑道:“知州別擔心,大家都是朋友,下手有分寸的,您快下場吧。”

盧雲苦笑不已,自知今夜黴星高照,只得硬著頭皮道:“也好,咱們點到為止,只切磋武功,不分生死。”

長髮大漢頗見禮數,雙手交叉胸前,行了一禮,道:“先生不必客氣。”

他先禮後兵,行禮之後,立時大步走來,不忘揮了揮那只左拳,似在思索該朝盧雲身上哪處痛打,方感爽利。

天下最陽剛的三套拳法,一是天山武學的“龍神聚光拳”,恃快為剛;一是漠北獨門的“大黑天拳”,剛中帶玄;再一套是湖南郝家的“鎖龍神拳”,剛而不霸。這三套拳法都有石破天驚之威,人見人畏,然而這長髮大漢卻能集眾家之長,出拳之快,足比崇卿,擊打之准,仿佛鎖龍,拳力之沉,猶勝“大黑天”,如今欲以畢生功力發招,豈同平常?

雙方相距約莫一丈,那長髮大漢卻還向後退了三步,左臂高舉,看那拳風飄送,便讓眾人鼻端聞到一股焦味,盧雲曉得對方拳力有異,自也不敢怠慢,當下仰天張嘴,徐徐吸氣,仿佛要潛水入海,慢慢的,他右手握拳,掌裏卻藏著一道白光。

雙方相互對峙,一動不動,猛見泥沙飛揚,那長髮大漢狂奔而來。“喝”地一聲,身子前傾,腳步急頓,左臂也直揮而出,盧雲二話不說,立時開掌相迎。

拳掌未接,相距數寸,兩邊氣流稍稍交會,滿地煙塵依然飄散旋轉。蔚為奇觀。眼看著兩股越發靠近,力道排擠也愈發猛烈,忽然間拳掌相觸,氣流互斥,這兩股勁道竟是天生不能相合,便硬生生交互錯開,擊落在對方身上。

兩敗俱傷的時候到來,全場大驚失色,轟然巨響中,盧雲已然中招,不過他的掌裏也已順勢擊出,打中長髮大漢的肩膀,罡氣出手,宛如刀劍入體,那大漢身子向後疾飛,聽得砰地一聲,背心撞上了洞中岩石,帶的一大塊石向後翻倒,那大漢卻還沒停下,只見他的身子向後翻滾,撞上了洞壁,震得濕土軟泥層層剝落。

眼看長髮大漢趴在地下,那鬼面漢子立時行上前來,正要替他把脈,那文士卻道:“別擔心,他有祖先庇蔭。”

眾漢子微微一怔,急忙去看那大漢的胸口,只見他的外衫給芒光震破了,露出內裏的一層鎧甲,那金鎧受了劍芒之後,竟而光芒繽紛,微微擴散,卻也消弭了盧雲傳來的罡氣。

眼見同伴有異寶護身,眾人便也安下心來,頓時之間,全場不約而同,便朝盧雲瞧去。

人人心中憂慮,就怕見到地下躺著一具屍首。天幸凝目瞧去,那盧雲腦袋還在,五官一樣也不少,只不過他的馬步蹲的極低,雙掌對開,一掌向天抬起,一掌順勢而下,雙掌如月輪、如水車,帶出一條又一條的直影,這似圓非圓的掌法,赫然在身前布下了一道防禦陣式,如同盾牌。

詭異難測的盾掌,不管從哪一個方位出招,都會先行碰上了他的手掌,居然消弭了剛猛無疇的拳力。全場瞠目啞口,竟連喝采聲也喊不出來,鬼面怪客愕然道:“這…這是什麼武功?”

那文士道:“仁劍震音揚。”

眾人大驚道:“仁劍?甯不凡的仁劍不是個‘圓’麼?”

那文士淡然道:“圓是畫不出來的。便算張三豐在此,他也不敢自稱畫出了正圓。”

眾漢愕然道:“畫不出來?那…那該怎麼辦?”

那文士微笑道:“方法很容易,就是畫圓為方。”

眾人相顧愕然:“畫圓為方?怎麼個畫法?”

那文士指向了盧雲,道:“你們數數看,他一共畫了幾條邊兒?”

鬼面怪客數了數,愕然道:“十七邊。”

那文士微笑道:“懂了麼?天下並沒有真正的正圓,只有像是圓兒的圓。”

眾人面面相覷,一頭霧水,那文士卻也不多解釋,只是凝視著盧雲,含笑不語。

圓之一物,至柔中藏至剛,至大而又至廣,是以越圓的東西也越能借力,若能畫出至圓之物,自也能得出至柔之形。然而圓是無止盡的,便是天上的明月,眼眶裏的瞳兒,也只能說它像圓,卻也不是真正的圓。縱是張三豐親至,達摩老祖在此,誰也不敢自稱能畫出舉世無匹的正圓。

正因如此,有人發覺了一件事,“圓”其實僅是個想像,它與“仁”這個字一樣,都沒有真正的解答,若想找到這幻境之物,便的一點一滴的尋找,如夸父追日,永無休止的一日。

眾漢滿臉疑惑,那鬼面怪客出身武當,深諳太極奧妙,聽得此言,多少也猜到了意思,當即道:“如此說來,他的出掌路子其實是方的?”

那文士面露嘉許之色,道:“沒錯。和十七條直線,其實也可以組為一個圓。這就是‘畫圓為方’之意。”

鬼面怪客沉吟道:“那為何是正十七,不是正十八、正十九?”

那文士道:“畫不出來。”

眾漢愕然道:“畫不出來?為什麼?”

那文士道:“要想不用尺規,徒手畫圓,便有一個規矩,三邊、五邊、十七邊、二百五十七邊…都可以空手畫出來…依次而上,便越來越像圓,到得六萬五千五百三十七邊時,那你就壓根兒瞧不出它原來是方的了。”

鬼面怪客驚道:“如此說來,華山派的仁劍,其實是‘方’的?”

那文士微微一笑,點了點頭:“沒錯,華山之祖‘天隱’其實不是道士,他只是精通易理玄學的文人。”

正十七是圓,正十七也是方,它化方為圓,化圓為方,故而若圓實方,似方若圓,出手時稍一沾物,便能找到相應合角,一十七道直線轉來,所有剛強力到家總,居然得回了陰柔之美,是以它狀似圓滑,實則內容剛強,只是盧雲習功之日太短,斧鑿痕跡過重,假以時日,他會越來越像是圓,只是不論這個圓如何柔滑,本質永遠是方。

蘇穎超走錯了路,他的性子太過聰明,這輩子山不轉水轉,路不轉人轉,轉的多了,早已忘了立身處世當以方,如此一來,何知圓融之美啊。

良久良久,盧雲終於停下手來,但見他毫髮誤傷,竟然化解了對方驚天動地的一拳,仿佛還行有餘力,那文士走了幾步,拱手笑道:“佩服,佩服,盧大人以方求圓,深得仁者之風,觀海雲遠,四大宗師,至此橫空出世。”

“柳門四少,觀海雲遠”,這四個人除開盧雲外,人人名氣震天。盧雲給那人吹捧了一陣,倒也沒飄飄然起來,他用力咳了一聲,道:“朋友究竟是什麼人?”

那文士微笑道:“故人。”

“故人?”

盧雲眉頭一皺,道:“既是故人,為何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那文士道:“這是義勇人首領的的意思。他曉得知州是念舊之人,咱們比武時若是露出了本貌,你豈肯全力以赴?”

先前這人自道名姓,說是姓“林”,偏偏又戴著面具,望來十分隱晦詭異。盧雲沉吟道:“聽閣下這麼說話,想來我認得你了?”

那文士笑道:“容我吹噓些,我的本號若是說出來,天下不識之人恐怕不多。”

盧雲道:“如此聽來,閣下以前是個大人物了?”

林先生笑而不答,更顯神秘了,盧雲哼了一聲,道:“也罷,你把面具拿下來吧,對別人,我或許念著香火之情,對閣下,那可不一定了。”

那文士很是大方,只聽他哈哈一笑:“如此也好”,隨手便把面具摘了下來,露出了本貌。

盧雲一見那人形貌,竟是“咦”了一聲,只見此人相貌俊秀,真是頗為面熟,可一時之間,卻怎麼也想不起這人的來歷。他皺眉苦思,道:“你姓林?”

那文士微笑道:“是。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陽關以西,人人都稱我為‘林先生’。”

盧雲訝道:“陽關以西?你…你是打西域來的?”

林先生微笑道:“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

他吟誦賀之章的回鄉偶書,卻狠狠把盧雲諷刺了一頓。

盧雲並非健忘之人,看他今夜遇上蘇穎超,雖說兩人僅是一面之緣,毫無深交,又是十多年前照得面,可經海棠、明梅這些小姑娘一點,卻也想起了對方的名號。看這文士氣定神閑,外貌出彩,當是成名一時的豪傑,可自己怎就認不出對方的身份?

盧雲反復端詳猜想,又道:“林先生…你…有什麼別字麼?”

那文士笑道:“我自封為癡人。”

盧雲愕然道:“癡人?”

那文士道:“只有癡人,才有癡心妄想。為了這份癡心,在下鬧得落魄潦倒,漂流異鄉,從此被迫隱姓埋名。”

說著朝那長髮大漢一指,輕輕的道:“便是我這位朋友,也不曉得我真正的來歷。”

盧雲凝目旁觀,只見那長髮大漢濃眉微微一動,料來此言非虛。

面前這位林先生黑須黑髮,形貌俊雅,看得出來年級約在四十歲以上,好似比自己還長了幾歲,再看他自稱是個大人物,又是從西域而來,可樣貌偏又十分眼熟,當非異邦之人,實在怪得無以復加,不免讓盧雲看的一頭霧水了。

林先生道:“我看盧大人別猜了。不如這樣吧,咱倆最後一場較量,也不比什麼蠻力,只要盧大人能在三招內猜出我的來歷,便算你贏。如此可好?”

盧雲蹙眉道:“三招?不嫌緊迫些了?”

林先生淡淡一笑:“盧大人已得仁者之風,天下無敵,給你三招之限,已是太寬裕了。”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果然這幾句奉承送來,盧雲也只能啞口無言了。他咳嗽一聲,道:“也罷,我若能猜中你的來歷,你便讓我見崇卿了?”

林先生搖頭道:“何止如此?知州若贏了,便能知曉正統朝十年秘辛,誰復辟,誰政變,誰害死了柳昂天,一切盡入掌中。”

盧雲啊了一聲,雙眼大睜,看他此行之所以追逐崇卿,正是為查出當年秘辛而來,聽得林先生以次相約,自不免怦然心動,又聽林先生道:“不過我醜話說在前頭,知州這場若是敗了,請你掉頭就走,莫再探問當年內情,更不可去打擾伍公子。不知盧大人可能說到做到?”

盧雲蹙眉道:“為何如此?”

林先生道:“如此約定,是為了你好。”

盧雲奇道:“為我好?什麼意思?”

林先生淡然道:“你來此之前,已和‘大掌櫃’交過手了,對吧?”

盧雲面色大變,良久良久,方才點了點頭。

林先生凝視著他,道:“盧大人,你曉得咱們為何要測試你的武功了?”

盧雲深深吸了口氣,道:“知道。”

林先生道:“知道便好。盧大人,貪嗔癡三毒,以癡為最。你若不能成為天下第一癡人,那不如學著精明些,總算懂得自保之道。”

說著翻開了雲袖,道:“三招之內,你必須識破我的來歷,還請盧大人全力以赴。”

盧雲微感緊張,道:“我盡力而為。”

這兩人相互行禮,動作都是慢吞吞的,忽然間,盧雲身形急晃,一步踏出,已至林先生面前,這一步算得極准,竟然踩在對方面前四尺一寸,分毫不差。那林先生原本神色自若,待見這步踏來,面色急變,身形一晃,便朝左首兔脫。盧雲腳步更快,猛一個搶到了前頭,隨即雙臂展開,已將林先生包抄。盧雲臂展八尺二寸,雙方相距四尺一寸,這是一個半圓,這一步踏來,已將林先生的去路盡數逼死,正待發招猛攻,那林先生見機也快,向前踏上半步,雙方相距便短了七寸。

盧雲嘿了一聲,道:“高明。”

瞬息之間,兩大高手各自後躍退開,彼此離得老遠。

地下卻留下一條筆直長線。

這條線很直,前半段是盧雲留下的,後半段卻是林先生踏出來的,便算用墨斗來畫,怕也沒這般端正。旁觀眾人都是識貨的,頓時間采聲雷動。

“貪嗔癡”三關,這“林先生”鎮守最後一關,果然武功也高於前兩人,雙方稍稍試招,竟是旗鼓相當。眾人把兩人過招情景看在眼裏,心中自也明白,看盧雲身高八尺二寸,臂展也是八尺二寸,一旦與對手相距四尺一寸,便已立於不敗之地,屆時專攻不守,雙手如狂風暴雨而下,任誰都難以挽回劣勢。說來林先生唯一的機會便是踏上七寸,方能突圍而出。

林先生身高六尺八寸,盧雲若讓他搶到三尺四寸位,自己的內圈當場被破,從此任憑對方予取予求,因此他必須退後,重啟陣勢,否則兵敗如山倒。

所謂絕世高手,所爭者不在招式快慢、力大力小,而是在於形勢。形勢若失,便等於輸了一大半,除非自己的武功遠勝對方,抑或是藏了什麼出其不意的絕招,否則斷難挽回局面。

林先生微笑道:“這算一招嗎?”

盧雲啊了一聲,微起猶豫之意。林先生倒也大方,微笑道:“好吧,反正咱倆也沒動上手,不算便是了。”

雙方三招之約,如此便要強算一招,豈不要給逼進死胡同?盧雲難得撿了個便宜,心裏不感喜樂,反而更加驚懼,看這“林先生”這般深厚武學底子,定然熟知諸子百家,一會兒動上了手,勢必天南地北,無所不用,自己若要識破此人的來歷,便得將他逼入絕境,他才會拿出真正的護身絕學。洞穴裏靜了下來,孔明燈照著兩人的影子,誰也沒動。念及柳昂天之死,盧雲輕輕吐氣,雙手上舉,掌心便散發出淡淡罡氣,正是“昆侖劍蠱”。

旁觀眾人心下一凜,便不約而同靜了下來。知道盧雲要全力以赴了。

自出水瀑以來,盧雲所遇強敵以“大掌櫃”為最,其次便是這位“林先生”。

難得遇上這等絕世高手,盧雲再不使出“劍神”的畢生武術,練了這身神功卻要做什麼?

若說甯不凡的武學是“順天敬人,自然抱一”,卓淩昭則是反其道而行。他的一切武學心法,全都逆天行事。旁人能快一分,他便要快兩分、快三分、快十分,他想知道一個人的肉身能快到什麼地步,強到何等境界,這就叫做“昆侖之顛,人跡絕至”。

場內勁風一晃,盧雲已於刹那間逼近而來,來勢之快,如驚鴻一撇,堪堪來到四尺一寸處,猝然發出黏勁,停步止力,眾人見他這一動勢若脫兔,這一靜如同處子,一身剛強內功展露無遺,頓時之間,全場采聲如雷。

采聲未落,驚呼又起,盧雲身法凝住,驟然間空手出招,只見他右手高高揚起,將落未落,他手中雖然無劍,掌勢卻搖如海波,仿佛澎湃巨浪撲面而來,氣勢非常。

這招不是掌法,而是劍法,正是“昆侖十三劍”之一,“劍浪翻攪,瑤池碎波”。

再看他掌心暗藏罡氣,凜冽淩厲,正是大名鼎鼎的“穿心劍蠱”,至於腳下則是暗藏連環勾,卻是脫胎于“無雙連拳”的旋風腿。

三招混一,渾然天成,彼此間搭配的天衣無縫。盧雲不出手則已,一出手便將對方逼入絕境。旁觀眾人大為驚歎,彩聲喝的更響了。人人睜大了眼,都等著看林先生如何反擊。

刹那之間,全場譁然,還沒瞧見發生了什麼事,場內人影已經分開。只見盧雲滿面驚駭,竟已急急後退一大步,離開林先生五尺以上。

一切妙招盡數止息,盧雲面色鐵青,微微喘息。旁觀眾人則是滿面驚疑,不知林先生使動了什麼仙法神功?竟有如此威力?人人呆呆看去,只見林先生紮馬蹲步,左拳置腰,好似個江湖賣藝的老武師。只把右拳平舉在胸,竟是一招“開門見山”。

全場都呆了,人人面面相覷,竟無一人出聲喝彩。

天下最平庸的招式,便是這招“開門見山”。這招拳法便如武術裏的“三字經”、“百家姓”,乃是孩童習武的啟蒙功夫。可不知為什麼,林先生一旦使出“開門見山”,卻逼開了盧雲。若非他退的快,胸口恐怕早已中拳。

這不是“智劍平八方”,這只是中規中舉的“開門見山”。誰曉得這平平無奇的招式來到了林先生手中,卻生出了這般匪夷所思的威力?全場鴉雀無聲,人人都是驚疑不定。

盧雲自己也是滿心愕然,他心裏明白,林先生的“開門見山”並沒有運使什麼內力,出手時方位也不精妙,時機更沒有妙到顛毫。可不知為什麼,林先生把門一開,竟如天外飛來一座山,仿佛神來之筆。盧雲以掌中的“劍浪”與之相觸,卻給他架開了。拳頭隨即撲至面前,竟于盧雲的種種絕招中突圍而出,逼的他不得不向後退讓。

雙方三招相約,如今第一招已過,盧雲卻一無所獲。畢竟這招“開門見山”稀鬆平常,江湖上誰不會使?若要以此看出林先生的來歷,自是萬萬不能了。當下歎了口氣,拱手道:“林先生功夫神而明之,深奧非凡,末學佩服之至。”

一招平庸之至的“開門見山”,居然得回了“深奧非凡”之譽。旁觀眾人聽在耳裏,都覺得可笑滑稽。可回思方才那招“開門見山”的懸疑之處,卻也無人笑得出來。

林先生殊無喜意,只合十欠身,說道:“盧知州不必客氣,請進第二招吧。”

“招”字未出,猛見洞中沙塵飛揚,盧雲又撲了過來。這一撲用上了雄渾腿勁,來勢之快,已非肉眼所能追及。便算伍定遠、伍崇卿見了,也要大為嘆服。

雖然如此,盧雲手上招式卻慢得離奇。看那手掌斜斜晃晃,輕輕緩緩,卻是“正十七”。

來勢快而出手慢,身法緊而發力松,盧雲學得很快,他這招一動一靜,一剛一柔,混合了太極陰陽,已有“無極”道貌。

轉看林先生,卻還是慢吞吞打出一拳,正是那招“開門見山”。

盧雲心下惱怒:“這人好大膽!我已拿出畢生絕學,他豈可如此怠慢?真以為盧某不敢下重手麼?”

他毫不猶豫,舉掌一拍,立時搭上林先生的拳頭,正要順勢使力,讓對方摔個狗吃屎,誰知“正十七”的切轉手法使出,手上卻感吃力極沉,竟然轉之不動。

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要知“正十七”似圓實方。外柔內剛,只消對方出力時稍有搖晃,便算拳頭裏蘊含了千萬斤的猛力,也要給盧雲卸掉氣力,是以長髮大漢才給他摔上一大跤。

誰知林先生這一拳溫溫吞吞,竟然轉之不動?

開門見山、不動如山,“正十七”練成以來首次被破,可林先生的拳鋒卻還穩穩送來。隨時會擊至中穴,盧雲嘿地一聲,無可奈何間,只得被迫收住了招式,後退讓開。

轉看林先生,兀自左拳置腰,右拳平舉在胸,卻還是把那招開門見山使完了。

全場都靜了下來,盧雲實在按耐不住,當即問道:“閣下的拳力何以如此沉重?莫非練過什麼秘法不成?”

林先生收拳合掌,搖頭道:“盧大人誤會了,我這拳頭根本沒有運使內力。”

盧雲心下一凜:“你沒運力?那…那我為何轉你不動?”

林先生淡然道:“因為我比你更正,所以你無法動我一分一毫。”

“啊呀”一聲一語驚醒夢中人,全場譁然醒悟,盧雲也是冷汗直流,方知奧秘如何了。

不知誰說過,天下高手只消動手出招,不論再快再強,只消有招可循,必然有其破綻,然則這句話真是大錯了,有破綻的其實不是招式,而是發招的人,面前這位“林先生”就無一分破綻,縱使甯不凡出手,天隱道人親至,也無法破解它的開門見山。

腰背挺直,不動如山,面前的這位“林先生”左半身收拳於腰,虛力以待,右拳卻中宮直進,印堂、人中、氣海、丹田,一線筆直而下,眼耳鼻喉心,諸大要害全給右拳守住,尤其發拳出動之時,他的站位仍與盧雲中線相對,眼觀眼、心印心,兩人之間仿佛有條無形直線,這條線非但與了林先生的拳路全然相符,發勁時更沒有一分一毫的偏斜晃搖,所以他借勢站位,先破“劍浪”再破“正十七”一切原因都只有那個字,他比盧雲更正。怎一個“正”字了得?這無懈可擊的“開門見山”,當真是天上地下、絕無僅有,便算達摩老祖來使,怕也不過如此。

全場高手都懂了,秦仲海修心,伍定遠鍛體,盧雲練氣,甯不凡算術,這位林先生練得卻是“勢”。他出招時法度精嚴,身法之端正,便如書本上拓下來似的,也因焉這個“正”字,林先生的每一招,每一式,重心皆輿天地接合,盧雲雖練有“正十七”心法,卻又如何轉得動整座天地?

盧雲微微歎息,心道:“今夜可托大了,我若帶了長劍過來,豈會落得這般束手無策?”

正躊躇間,又聽林先生微笑道:“盧知州,我倆已到最後一招了。您還要試麼?”

盧雲默然半晌,道:“盧某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天下五大宗師、心體氣術勢”,個中最為罕見的,便是這個“勢”。似“林先生”這般出招法子,旁人縱是內力比他深、拳腳比他快,也未必能贏得過此人。雖說如此,盧雲還是表明了決心,他今夜來此動手,不是為了什麼天下第一,而是為找出柳昂天的死因,正因如此,他絕不能罷手,否則終身都要良心不安。心念于此,盧雲眼眶微紅,雙手握拳,便朝林先生大步走來。

旁觀眾人不乏高手,那鬼面怪客精通內家,長髮大漢則是外門硬手,二人凝視著盧雲的身法,也都在猜想他要如何出招。

盧雲一身武功極為駁雜,早年從“武當掌門”元清的一本養生經書裏自創心法,其後又蒙陸孤瞻傳授“無雙連拳”,自習卓淩昭的“劍神古譜”,可說一身兼得數家之長,到得中年之後,又于水瀑裏領悟天人妙化,創出了“正十七”的心法,至此已將畢生所學融為一體。倘若連區區一招“開門見山”也奈何不了?日後卻要如何行走江湖?

心念于此,盧雲狂叫一聲,再次朝對手沖來。這一撲用上了畢生功力,當真快愈飛鳥。林先生卻只搖了搖頭:“知州大人,再快的東西,也有方位可循,你便再快十倍,於我也是一般。”

確實如此,腦袋跑得再快,一旦撞上了長劍,一樣會死。只要方位給算中了,一切都枉然。

對方好言勸告,盧雲卻似吃了秤砣鐵了心,只管向前狂奔。林先生笑了一笑,雙膝微屈,左拳置腰,堪堪發出右拳之際,忽見盧雲腳下急停,長袍一擺,左拳置腰,右拳也已撲面而來,眾人一旁看著,頓時放聲高喊:“開門見山!”

“開門見山”對上“開門見山”,面對無懈可擊的東西,唯一的破解法門就是“無懈可擊”。雙方拳對拳、心印心,盧知州對決林先生,誰才是真正的“無懈可擊”,立見分曉。

你正我也正,你強我更強。“喝”地一聲,盧雲吐氣揚聲,腰頸胸腋四肢端正,林先生也是足眼身心五象精嚴,二人右拳對右拳,各處平生功力,誰的方寸先亂,誰便要大敗虧輸。

雙方拳鋒相對,誰也無法取巧,兩敗俱傷的時刻逼近,聽得“嗤”地一聲氣響,林先生袍袖脹起,以內勁護住了拳頭,盧雲心下大喜:“劈空袖勁!難怪這般功夫!原來是你!”

林先生被迫變招了,如此一來,開門就不是山,而是水了。盧雲厲聲道:“方丈大師!有僭了!”

對方拳鋒已偏,機不可失,霎時間盧雲化拳為掌,搭住了他的臂膀,圓勁一切一轉,林先生終於被迫搖晃了。

“開門見山”被破,林先生所失雖只毫釐,其勢卻是一瀉千里,只見盧雲飛身跳起,趁著“林先生”立足未穩,一時雙手如狂風暴雨而下。

劈劈啪啪聲響不絕於耳,盧雲拿出了畢生所學,粘勁、圓勁、剛勁、陰勁,當真是正奇互用,剛柔並濟,不時還送上幾個回風蹬腿,可憐林先生形勢已失,但求能夠站穩,哪還講什麼法相森嚴、氣度沉穩?兩人以快打快、見招拆招,看林先生手忙腳亂,已是支撐不住,此時再也使不出什麼“開門見山”?招招都是深奧罕見的劈空拳。奈何招式越精,反而越擋不住盧雲。

忽然間,場內兩條人影分開,只見盧雲收招止力,向後退了一大步,拱手道:“承蒙靈智方丈相讓,得罪之處,還請寬諒。”

靈智名氣何其之響,全場聽入耳中,都是“咦”了一聲,那長髮大漢也是低聲咳嗽,卻只有鬼面怪客不動聲色,想來早已得知“林先生”的真實身分。

林先生既給道破身分,也不再隱瞞什麼,合十微笑:“盧知州後起之秀,武功果然非同凡響,在下自歎不如。”

盧雲搖搖頭道:“方丈意在開示,不做求勝,何須多言勝負?”

這話發於肺腑。此番他與靈智過招,體會了天下武學的精奧,受益匪淺之說,諒非虛言。

其實盧雲早該想到是他了,世上若非這位少林方丈,誰能把一招平凡無奇的“開門見山”使得如此出神入化?只是盧雲過去與這位方丈不算相熟,二來加上十幾年不見,乍然看到,自是打破了腦袋也想不出。

多年不見,靈智方丈變得俊美了,看他還俗蓄發,結了一頭八角巾,當真又年輕,又好看,他見盧雲反復打量自己,便只笑了一笑,拉住了盧雲的手,道:“知州大人,讓我給你引薦幾位朋友…”說著牽了長髮大漢的手,微笑道:“這位便是當今西域第一高手,帖木兒滅裏將軍。先前鎮守第二關的怒目金剛,便是他了。”

盧雲打量對方的樣貌,只見此人濃眉怒眼,五官豪邁,身材還比自己高了幾寸,想起适才動手前景,不覺起了惺惺相惜之心,忙道:“适才那掌不曾打傷將軍吧?”

滅裏微笑道:“沒事,在下天生耐打,越打精神越是爽利。”

都說不打不相識,盧雲見他豪邁痛快,更感心儀,正要說話,卻聽滅裏道:“盧參謀,其實咱倆早就見過面了,不知你記得否?”

盧雲訝道:“我們見過面?”

滅裏微笑道:“參謀若不健忘,自當想得起來。”

盧雲聽他以“參謀”相稱,不覺又是一愣。想他這輩子幹過不少差事,店小二、面老闆、狀元爺,無奇不有,可給人稱作這個“參謀”,卻只在西域和親護駕之時。他心念微動,頓時恍然大悟:“是了!我在揚州見過你!你…你是公主殿下的護衛,對麼?”

小年夜揚州夜渡,魔刀現身,當時黑衣人傾巢而出,圍攻一頂華轎,那時盧雲便會見到一條長髮大漢,想來便是這位“帖木兒滅裏”了。滅裏見他記性頗佳,心下歡喜,道:“參謀所言不錯。在下正是帖木兒汗國的護衛使官,此行奉可汗之命,特來護送公主返鄉省親。”

盧雲訝道:“省親?”

帖木兒滅裏微微一笑:“公主思念父母,所以回娘家來了。”

盧雲“啊”了一聲,想他十年前九死一生,好容易把銀川公主送到了西域,讓她平安嫁人,從此過著幸福美滿的好日子。熟料十年之後,帖木兒滅裏又把她送回了中原,只是看現下正統皇帝復辟、朝廷怒蒼更是戰火不斷,還在此時回來,豈不是自找麻煩?

想起銀川公主的和善,盧雲不由有些懷念,歎道:“殿下她…她近況可好?”

滅裏咳了一聲,一旁靈智立時使了個眼色,道:“此事說來話長了,倒是這兒還有個老朋友等著見你。”

聽得老朋友來了,盧雲不覺微微一動,他急急轉頭去看,卻見到那名鬼面怪客,想來這個“老朋友”指的便是他了。盧雲皺眉道:“這位是…”那人笑呵呵地道:“真是的,聽了我的聲音大半天,怎還認不出我來?難道以前候爺府上的事情,你都忘得一乾二淨了?”

盧雲全身如中雷擊,顫聲道:“候爺府?你…你究竟是…”

林先生走了上來,附耳道:“他姓韋。”

盧雲張大了嘴,只覺腦中嗡嗡作響,他猛地探手過去,扯下鬼面怪客的面具,這一望之下,非但讓他心頭大震,連貼木兒滅裏也是吃了一驚。

歪曲醜惡的一張臉,給大火燒得不成人形,猙獰可畏,看來竟比之前的鬼怪面具還要怕人,盧雲悲聲道:“韋護衛,你…你的臉…”

鬼面怪客歎道:“永定河那夜一把火,把我燒成這模樣。”

咚地一聲,盧雲雙膝跪倒,抱住那人的腿,隨即放聲大哭起來。旁觀眾人滿面錯愕,都不知他何以如此失態,靈智方丈卻搖了搖手,示意眾人避開。

沒人知道的,十年前永定河畔最後一別,柳門上下就此分崩離析,再也無法相會。

如今十年過去,孤獨的旅人終於找到了他的同伴,在人生最後一段旅程當中,從此不再孤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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