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雙雄會

眼見豔婷已然遠走,青衣秀士便放落心來,便在此時,忽覺背後傳來一股殺意,他急急回頭,卻見“宋神刀”已無聲無息地來到他身邊。适才高天威、祝老婦言而無信,大見無恥之態,這“宋神刀”卻不隨著出手,只在一旁靜靜觀看。看他氣度不俗,當是一號勁敵。

青衣秀士微微一笑,道:“宋先生,青衣秀士號稱輕功獨步武林,若是要走,豈是你們攔得下的?”宋公邁搖頭道:“別說青衣秀士信義卓著,便是當年的右鳳軍師也是名滿天下,豈是失信之人?你既然自承認輸,便不會背信逃走。”

青衣秀士哈哈一笑,當下身影一閃,又已飛回臺上,眾人見他身法實在太快,如入無人之境,心下都是駭然。

此刻臺上圍著八名神刀門弟子,人人以功力灌注,都在維繫斜塔不倒,宋公邁緩緩走回臺上,指著天塔道:“青衣掌門,依照咱們的約定,你若勝了這局,咱們自當恭送你離去,只是你方才不幸敗北,便須隨我等回京,面謁江大人。這便隨我們走吧!”

說話間上來十來名好手,一齊舉刀對著青衣秀士,只要他稍有動彈,便要亂刀斬下。

青衣秀士往前跨上兩步,仰望骨牌堆成的高塔,森然道:“你等出爾反爾,加害弱女,我本可拂袖而去,但今日今時,若不破解這局,怕你把‘九華山’三個字看得小了!”他仰天長嘯,袍袖一拂,功力到處,骨牌震動,斜塔竟要倒塌,眾弟子大驚,紛紛退避。

宋公邁雙掌推出,口稱:“下!”一股柔和的罡氣壓下,骨牌竟爾落了下來,又恢復斜塔原狀。兩人略一較勁,不分勝負,彼此暗自欽佩。

此時高天威也已轉回臺上,蔑笑道:“青衣秀士,你還想怎地?硬撐下去麼?”

青衣秀士怒極反笑,袍袖拂出,登從鐵箱中卷出一張骨牌,冷冷地道:“看清楚了。‘青衣秀士’鬥不過你們,那便由‘唐士謙’來破這個局!”宋公邁搖頭道:“時至今日,你還不知悔悟,難道不知自己已墜入魔道了麼?”

青衣秀士嗤地一聲,道:“魔道?什麼叫做魔道?朝廷狠毒,殘害賢良,這就是魔!今日你等孽因既種,世上終要反逆集結,以為孽果。”他取起骨牌,厲聲道:“我現下這步,便是天下英雄豪傑的血淚!你給接著了!”高天威聽他叫得狠,反而哈哈大笑起來。

宋公邁手按地下,內力發動,登把局面接過。先前負責的八名弟子有如虛脫,急急下臺休息。此時天塔以內力鎮住,才令骨牌牢牢凝定,始終不倒,倘若內力一撤,斜塔立時便要倒塌,可說勝負全由宋公邁來定。青衣秀士若想贏得此局,絕無機會可言。

眾人屏氣凝神,都要看青衣秀士如何應變。

忽聽一聲輕嘯,青衣秀士伸指一彈,那骨牌嗖地一聲,直往上空飛去,霎時隱沒不見。

眾人神色茫然,都不知他此舉何意,高天威哈哈笑道:“虧你號稱鳳羽,怎地這般愚笨?宋兄,咱們撤塔!”說話間宋公邁舉起雙手,內力鬆弛,天塔登時崩坍。

青衣秀士嘴角斜起,俊挺秀氣的面孔露出難得的殺氣,他袍袖一拂,喝道:“天下英雄!全數起來!”

袖風到處,骨牌盡皆飄起,只見無數牌點飛舞半空,跟著一張張往下落去,井然有序中,第一張骨牌平躺在地,接著第二張、第三張、第四張…層疊墜落而下,霎時之間,上百張骨牌全數橫列,整整齊齊地疊成一座七尺來高的“通天塔”!

青衣秀士抬頭仰上,輕聲道:“下來吧!”便在此時,半空落下一隻骨牌,不偏不倚地插在天塔上方,這張骨牌卻非橫倒,而是以尖錐一角斜插倒立,陽光照下,但見骨牌錐角隱隱生輝,更讓場中人士詫異莫名。

高天威駭然吃驚,顫聲道:“你…你這是什麼武功?”

青衣秀士不去答理,只眯起了眼,淡淡地道:“在下放落骨牌,現下換你們了。”

※※※

場內眾人定睛去看,眼前天塔高約七尺,頂端骨牌斜倒豎立,好似戴了頂官帽,直是不可思議。這幅骨牌以四川紅檜製作,上裹紅漆,堅硬似鐵,卻又滑溜如油,卻不知青衣秀士是怎麼辦到的。眾高手思來想去,那骨牌定然附有青衣秀士的深湛內力,方能刺穿下方牌木,以之安穩座基。眾人猜疑間,卻聽嚴松歎道:“了得,了得,這招‘金角錐’都能無師自通,青衣秀士無愧是天下謀士。”旁觀眾人聽他如此讚歎,想來“金角錐”真是大大不易的絕招,一會兒無論是宋公邁下場,或是高天威出手,局面定然困頓。

此刻天塔頂端已成尖錐,再要放置物事,非得置上尖角不可,可這骨牌滑不溜手,稍一擺上尖角,當場便要滑溜墜地。說來已是無解。青衣秀士微笑道:“諸位,你們誰願下場玩上一玩?”

高天威嘿了一聲,萬沒想到世間竟有這等怪事,他不知如何應變,便只沈默不語。

卻聽宋公邁哼了一聲,沉聲道:“老夫來接你的招。”說著提起骨牌,便往天塔旁一站。他身材高大,足有煞金那般高矮,此時站在塔邊,竟比天塔高出了半個頭,但見他舉起骨牌,拳頭運勁緊握,當場便要出手。

眾人暗暗詫異,此刻塔頂如錐,根本不能放置任何物事,按著規矩,宋公邁定要擺上一張骨牌,卻不知他要如何落手?難不成要讓骨牌淩空漂蕩麼?幾名心思機敏的人都在急急思索破解之道,刑玄寶想了許久,不得其解,登時咳了一聲,問向嚴松道:“嚴掌門,這局有法子應麼?”嚴松頷首道:“我派前代高手練有神力,可用‘彎兒碗’來破‘金角錐’。”眾人聽了“彎兒碗”,卻不知那是什麼奇妙招式,心下都在猜測不休。

只是臺上高天威卻沒這般好興致,心下只在暗自叫苦。這宋公邁刀法雖然厲害,卻僅擅長外門武功,這等堆塔積木的細活,他一個虎樣壯漢如何討得便宜?正要出言阻止,卻聽宋公邁仰天喝道:“神刀勁!”

但見他舉手捶落,轟地一聲大響,牌塔震動不已,搖搖欲墜,宋公邁立時提聲計數,跟著喝道:“青衣掌門,我已經幹了!現下當你的回合!”眾人見他三兩下便擺置完畢,自感驚詫,各人急急去看塔頂,霎時驚呼起來。

只見塔頂骨牌形狀彎曲,竟給宋公邁的雄渾內力捏做碗形。那骨牌兜在尖角上,兀自搖擺不定。眾人譁然出聲,紛紛讚歎,才知嚴松所稱的“彎兒碗”是什麼意思。看來要將骨牌放上尖角,形狀定須成碗做鉤,否則萬難辦到。只是這骨牌是紅檜所制,硬如核桃,想將之捏彎握曲,倘無天大氣力,決計無法辦到。

眼見宋公邁握力遠超常人,足與少林硬功相比,眾人無不大為欽服。

※※※

形勢逆轉,先前青衣秀士倒置骨牌,尖角向上,已是難以化解的絕招,但這宋公邁實在匪夷所思,竟以外門硬功將骨牌捏為碗狀,滑溜溜的碗兒兜上塔錐,背成弧形,任誰都不能再放物事上去了。說來此局已然無解。

邢玄寶情知嚴松精擅“通天塔”,忙問道:“怎麼樣?這局還有得救麼?”嚴松咳了一聲,道:“‘金角錐’一旦被‘彎兒碗’破解,通常便算玩完了。”旁觀眾人聽了這話,紛紛點頭。看嚴松見識老道,連他都說此局無解,青衣秀士這邊應是無救了。

宋公邁冷笑一聲,心道:“青衣掌門,任你心機再深,這當口也無計可施了吧?”

這招“彎兒碗”著實詭異,非只解開對方布下的難題,還反將敵手一軍。一會兒青衣秀士想把骨牌放落,不管怎麼幹法,都是必輸無疑。青衣秀士雖然聰明絕頂,此刻也只能拿著骨牌,在那兒怔怔出神。想來他才智雖高,卻也無法解開難題。

高天威最喜冷言冷語,登時笑道:“你還想撐什麼?快快認輸吧。難道非要出醜賣乖,把這天塔弄倒弄坍,你才懂得服氣?”青衣秀士微微苦笑,他低頭細觀骨牌,歎道:“情勢如此,在下別無選擇,只有盡力一試了。”

宋公邁聽他還要再試,忍不住哦了一聲,道:“掌門一定要應,我也無異議,這便請吧。”

此刻天塔頂端彎滑如碗,青衣秀士如果放上骨牌,立時便要滑崩,倘若他真有破解妙方,宋公邁自也想見識一番,當下伸手肅客,請他下場出手。

青衣秀士輕歎一聲,更不打話,霎時看也不看,隨手將手中骨牌往半空一扔,跟著閉上了雙眼。

這下骨牌沖天飛出,根本不是朝牌塔扔去,而是往院子一角落下,這下非但宋公邁驚訝,便連高天威、元易、嚴松等人也是大為驚奇,眾人納悶之間,都在看著青衣秀士,不知他在弄什麼玄虛。哪知青衣秀士卻恍若不聞,只是閉目不語。

宋公邁嘿地一聲,皺眉道:“你不是說好要破這個局麼?怎地胡鬧起來了?”青衣秀士閉上雙眼,道:“門主不急,這骨牌一會兒就回來了。”眾人聽了這話,都是哦了一聲,不知他有什麼詭計。台下高天業等人耐不住煩,登時大聲咆哮:“你要動手便快,少在那兒裝神弄鬼!”青衣秀士任憑眾人叫駡,卻只閉目養神,一幅老僧入定的模樣。

宋公邁皺眉道:“嚴松師兄,青衣掌門不曾弄癱天塔,但他也不曾把骨牌置上塔頂,這個勝負怎麼演算法?”嚴松向來智謀多端,口才更是厲害,此刻卻神情尷尬,搖頭道:“我…我也不知道…在下從來沒見過這等事。”

這話倒是實情無疑,自來疊牌架塔,誰不是心驚膽戰地拿著骨牌,小心翼翼地放上塔頂,卻哪有人這般亂扔亂丟?嚴松悔不當初,只恨自己設下這“通天塔”的比試法子,在這幫武林奇才面前,竟然怪招紛呈,讓人大喊不可思議,卻把自己這個提議人逼得無地自容了。

※※※

青衣秀士忽爾將骨牌扔出,秦仲海自也暗暗吃驚,不知他有何救命絕招,正想間,忽然頸後落下一個東西,冷冰冰的甚是堅硬,吃驚之下,急忙伸手往頸後一摸,抓起了一張物事,卻見那東西狀若直條,四端成角,竟是一隻骨牌!

秦仲海心下一凜,思道:“青衣掌門知道我來了,他這是在向我求援!”

一旁項天壽探頭過來,驚道:“這是什麼東西?”秦仲海嘿嘿一笑,道:“這是咱們山寨弟兄的血淚啊!”常雪恨驚道:“血淚?那是什麼?”

秦仲海望著臺上,只見台裏台外合計數百人,又是正道八派、又是四大家族,諸人緊圍台邊,更有不少人開口喝罵,更顯得青衣秀士的形單影孤。秦仲海一咬牙:“他媽的!這群人枉稱名門正派,居然敢這樣欺侮我山弟兄,放我秦仲海在此,絕不饒過他們!”想起先前祝老太婆侮辱母親,更是大怒欲狂,虎吼一聲,縱身離牆,便朝臺上撲去。

※※※

眾人見青衣秀士閉目打坐,神態大是清閒,不由得暗怒在心,高天威正要開口去罵,忽聽一聲巨響,陡然間一人從天而降,這人直直落在臺上,彷佛飛將軍一般,手上卻拿著一隻骨牌,口中兀自哈哈大笑:“他奶奶的!總算換你老子上場啦!”

臺上眾人大驚失色,急急相避。只有青衣秀士兀自打坐,恍若不覺。

場內場外眾人又驚又怒,都不知來人是誰。宋公邁滿面訝異,道:“這…這位是…”

青衣秀士緩緩起身,道:“門主莫要驚訝,只因這張牌關係氣運,唐某不敢擅自作主,這才請梟雄過來,代應一著,還請莫怪。”宋公邁一愣,問道:“梟雄?”

青衣秀士淡淡地道:“市井之中,每多藏伏梟雄,朝廷雖然森厲,終將制壓不住。”說著輕推那人的背脊,道:“秦將軍,放著天下正教英雄在此,這回便請你出手吧!”

來人神情粗豪,神態威武,腳上卻還裝了只鐵腳,不是朝廷反逆之子、當今怒蒼山頭領秦仲海,卻又是誰?

秦仲海行到宋公邁身邊,一把攀上這老漢的肩頭,狀似親熱地道:“老小子,聽了秦仲海三字,總算認得我吧?”宋公邁臉色難看,神刀勁發動,已將秦仲海震開,勉強咳了一陣,道:“柳門二將,文楊武秦,武林誰不知曉?素聞秦將軍仲海驍勇善戰,有膽有謀,敝人今日見得虎顏,不勝之喜。”

此話一出口,場中眾人盡皆大喊起來,高天威、祝老婦等人聽了“秦仲海”三字,忍不住大為震驚。秦仲海平日多在軍中,少在江湖走動,旁觀眾人除了首腦人物以外,並非盡識,此時紛紛交頭接耳,各自打聽秦仲海的來歷。

秦仲海忽地到來,這人乃是怒蒼山首領,此番飛蛾撲火,那是自找死路了。高天威不驚反喜,當即冷笑道:“秦仲海,你要自投羅網,可別怪我抓你回去了。”秦仲海哈哈大笑:“你老兄動起手來像只三腳貓,說起話來卻像獅子大開口,快快閉嘴滾開吧!省得老子殺你的徒子徒孫出氣。”高天威貴為四大家族的首腦,想不到秦仲海竟爾出言輕蔑,臉色登成鐵青之色。

說話間,項天壽也已飛身過來,來到秦仲海身邊守護。

秦仲海望向天塔,把手上骨牌拋了拋,道:“唐先生,你可是要我來玩這一手?”

青衣秀士點了點頭,道:“為了你攀上朱母朗瑪,九州劍王邀集舊日山寨好漢,石剛、陸孤瞻、李鐵衫雲集忠義堂,大勢頗有可為。今日天下英雄引頸眺望,都在等你的一手好牌。”

宋公邁雖不解青衣秀士的用意,但此時局面盡在掌握之中,不管是誰過來,結果都是一樣。他說話不失禮數氣度,當即頷首道:“聽說將軍乃是怒蒼山老寨主的後人,這回若由秦將軍來應,那是再妥當不過了。還請秦將軍起手吧!”

秦仲海哈哈大笑:“甭急!想要認輸,還怕沒機會麼?”他學著青衣秀士的模樣,把骨牌往半空一扔,眾人抬頭眺望,只見那骨牌直沖雲霄,竟爾隱沒不見。

眾人咦了一聲,都不知秦仲海在搞什麼鬼,便在此時,只見半空傳來嘎地一聲怪叫,一隻燕子急急沖來,銜住了骨牌,它嘎嘎鳴叫幾聲,半空盤旋一陣,便要飛去。眾人見狀,忍不住放聲大笑。

秦仲海卻無羞慚之意,在眾人的大笑聲中,他陡地氣沉丹田,竟爾提氣狂吼起來。

吼聲如雷,彷佛龍吟虎嘯,過去秦仲海遠征西域,萬軍中發聲怒號,便能震動敵酋,當時神功未成,便有如斯天威氣勢,今日打通玄關,全身陰陽六經應運自如,吼聲更如萬虎咆哮,只震得平臺隱隱震盪,眾人兵刃喀喀作響,除了元易、宋公邁、青衣秀士等高手,余人都已掩住耳孔,在那竭力忍耐。

秦仲海怒吼不休,那燕子嚇了一跳,鳥喙一松,骨牌便又墜了下來。

潮水般的吼聲中,只聽宋公邁淡淡地道:“秦將軍,恕我提醒一句。照著先前的約定,你只要弄垮了天塔,青衣掌門便要隨我們回京,還請你小心。”此時秦仲海仰天狂嘯,宋公邁這幾句話卻清晰可聞,更難得的是話聲平淡,絲毫不顯霸躁之氣,此人身居四大家族之首,功力果然非同凡響。

秦仲海歇止了嘯聲,心道:“這老狗果然有兩下子,倒也不是擺著好看的。”

便在此時,骨牌飛墜而下,秦仲海伸手接住,暴吼一聲,喝道:“火貪刀!”

萬籟俱寂中,秦仲海身長八尺,比天塔高了一些,右手高舉塔上,寂靜之中,眾人忽聽噠噠聲響,一聲接著一聲,似有什麼水珠滴落。宋公邁心下大奇,便往天塔旁走近,他身形高大,稍一低頭,便已見到塔頂情狀。

情況入眼,宋公邁嘿地一聲,面色變得慘澹之至,拱手道:“神技!神技!在下佩服之至。”場內其餘眾人聽了這話,都感詫異,高天威向不服輸,聽得此言,登時冷笑一聲,他身形矮小,便以鐵槍跓地,攀上塔頂去看。

便這麼一瞧,連高天威也是倒抽一口冷氣,登時墜落下來。台下門人弟子心中大奇,不少人疊起羅漢,紛紛探頭眺望。

※※※

眾人定睛望下,無不大聲驚歎,只見天塔頂端紅煙紛飛,熱氣彌漫,秦仲海手中的紅檜骨牌卻已燒融,紅漆大滴大滴地落了下來,正打在天塔頂上。

紅漆燒為黏糊狀,沾上了宋公邁捏成的彎兒碗,立時凝結成珠,好似蠟燭燒融一般,秦仲海把手上的骨牌輕輕放落,靠著燒黏的紅漆,登時黏住彎兒碗,一陣搖晃之後,終於牢牢定住了,彷佛蠟燭一般。眾人錯愕之間,都不知該說什麼,要說秦仲海此舉作弊,卻也算合了規矩,一不曾弄塌天塔一點半點,二也穩穩放落了骨牌,說來算是過關了。

秦仲海內力駭人聽聞,掌中熱力竟能燒化紅漆,想來掌溫定是燙如烙鐵。宋公邁自知不敵,他搖了搖頭,歎道:“想不到天下有這等武功,在下真是大開眼界了。秦將軍,你既然技壓全場,便請帶人離開吧。”

秦仲海哈哈大笑,道:“老兄說話爽快,秦某倒是佩服得緊,日後遇上神刀門徒,老子就少殺兩個人吧。”宋公邁嘿地一聲,眼中閃過怒色,只是自己已然答應讓人離去,卻也不便反悔,他閉上雙眼,擺手道:“將軍不必多做口舌之爭,這便走吧。”

※※※

在秦仲海的大笑聲中,三人便要離台而去,青衣秀士行到元易身旁,忽道:“道兄,這次大難臨頭,閣下始終維護本山,雖沒救下我徒兒,但您這份心意,唐士謙收下了。”元易聽他用舊日名號自謂,又看他隨秦仲海等人離開,忍不住驚道:“你…你要投上怒蒼山?”

青衣秀士淡淡一笑:“正道中人,不過爾爾,往昔卓淩昭在世,雖然殺人如麻,卻也非落井下石的涼薄之人,與這幫人為伍,豈不愧對神明?”言畢,袍袖一拂,便爾轉身離開。

元易心中有愧,自知無法相勸,只是低下頭去,默然無語。

正教八派不願背信,宋公邁也已答允對方離開,卻只祝老婦一人放聲尖叫。她聽往日仇人便要大搖大擺地離莊,如何不恨氣交加?秦霸先一夥人害死她的三個兒子,乃是她生平死敵,恨意到處,直似全身毛孔都豎了起來。她沖了上去,尖叫道:“大家看好這群賊!可別走了一個!”

秦仲海認得這個老婦,先前便是此人侮辱他的生母,狂怒之下,鐵腳一點,身影飛起,直朝祝老婦飛去。旁觀眾人見他來勢勁急,都是大吃一驚,祝老婦身上雖然帶傷,但仇人到來,焉有懼理?縱聲怒叫:“賊子!我殺了你!”

眼看秦仲海當頭飛來,祝老婦奮起鐵槍,猛向秦仲海擊去,只聽“當”地一聲,火光閃過,紅焰焰地刀鋒砍來,已將她的鐵槍震碎,刀鋒到處,又向胸口斬去,這刀若是斬實,只怕這位祝老夫人便要斷為兩截,死得慘不堪言。高天威、刑玄寶、元易等人有心相救,卻都晚了一步。

黃影一晃,一人後發先至,硬生生地將她拉開,但見刀鋒砍落,地下竟給秦仲海劈出三尺來深的長溝。秦仲海見有人下場阻攔,更不打話,立刻再發一刀,猛烈的刀鋒虛斬而去,熱騰火焰彌漫四周,正是方子敬傳下的絕藝,“火貪虛風斬”。

對面那人舉袖拂出,嗖地一聲輕響,氣流傳出,已將火焰推向兩旁,火光一閃而過,熱氣異常逼人,卻也消解了秦仲海的虛風烈斬。

眾人急看那人,卻見他身穿僧袍,寶相莊嚴,正是嵩山少林住持,四大金剛之首的靈智大師!場中眾人見他忽爾到來,一時交頭接耳,議論紛紛。靈智法號有個“智”字,平日裏看似迂腐,其實算得佛門中的謀略人物,此刻他忽地現身,場內的青衣秀士、秦仲海、項天壽,無不感到訝異,都不知他葫蘆裏賣的是什麼藥。便連元易、刑玄寶等正教中人,高天威、宋公邁等家族宗主,也都感到納悶。

只聽靈智合十道:“秦將軍,這位女施主一時口快,並無該死之處。還請將軍高抬貴手。”

秦仲海尚未答話,那老婦已是大怒,喝道:“你嘴裏小心,我祝家莊與這幫人仇深似海,要他們饒?”她想摔開靈智,誰知在這高僧的挾制下,身上竟使不出半點力來,只紅著臉喘氣,大見惱怒之情。

秦仲海不知靈智何以到來,他心中暗自忌憚,口中卻冷冷地道:“老賊婆既然不領方丈的情,一會兒你劃下道來,要軟要硬,秦某都奉陪到底。”身影一閃,便又縱回青衣秀士身邊,中途還踹倒三名祝家莊的門人。

眾人見他來去自若,武功出神入化,都是暗自心驚。偌大場中只余祝老婦一人大聲嚷嚷,在那兒咒駡不休。

靈智忽爾到來,情勢又有變故。青衣秀士上前一步,沉聲道:“靈智大師,莫非您也要阻攔我們麼?”靈智合十微笑,道:“少林弟子慈悲為懷,豈有此意,只是咱們見幾位施主疊塔為約,很讓小僧心儀。可否也讓少林和尚玩上一局,算是成全我寺上下思念掌門的一番心意?”

此刻靈智提議下場,眾人無不詫異,先前眾家好漢全力廝拼,又是倒插骨牌,又是怪碗懸空,又是紅漆淋漓,牌塔能拖到這時還保存完好,已算大大不易了。青衣秀士不知靈智為何要下這個苦海,便自一笑,頷首道:“方丈如能破解此局,在下自也樂見其成,還請下場吧。”

靈智含笑合十,提聲喚道:“靈真師弟,勞煩你過來吧。”

眾人聽說少林還有好手在場,急忙眺頭探看,果見幾名僧人從台下跨步而上,正是靈定、靈音、靈真等四大金剛,宋公邁暗暗詫異,卻不知他們什麼時候到來的,自己竟然一無所覺。看來武林間只要還有一座少林寺,四大家族要想稱雄稱霸,怕還是力有未逮。

正想間,靈真已然合十走上,躬身向眾人道:“青衣掌門,不是我要找你麻煩,只是怒蒼山這幫人無惡不作,咱們方丈怕你給帶壞了,這才要我出馬,還請你別生氣。”青衣秀士見他面色真誠,倒也不似作假,當下也合十為敬,道:“大師儘管動手,在下拭目以待。”

萬籟俱寂中,眾人都等著看靈真的手段,只見他提起骨牌,緩緩走到天塔之旁,此時塔頂一張彎曲骨牌,渣汁上黏著一塊不成模樣的爛骨牌,要不多久,這塔便會自行崩坍,眾人素知靈真乃是莽和尚,向無聰辯智能,不知他要如何化解本局。

眾人屏氣凝神,但見靈真跨步上前,緩緩將骨牌放下,底端登與秦仲海放落的爛骨牌相接。他動作輕緩,口唇低念不休,臉上更隱隱泛起黑氣,雖在白日間,猶似與鬼魂說話一般。這人以往痛快豪邁,現下模樣卻讓人毛骨悚然,眾人心下暗暗害怕,各自往後退開一步。

天塔飽經摧殘,稍有風吹草動,便要倒塌傾崩,如此情勢,不知靈真還能做些什麼,但看他煞有介事,卻又不似戲弄眾人。正起疑間,忽聽一人驚道:“裂痕!天塔裂開了!”

話聲未畢,又是一人驚叫起來,眾人吃驚之下,急忙往天塔去看,只見塔頂真的生出無數細小裂痕,便如蛛網蔓延向下,分向四面八方裂開。

青衣秀士顫聲道:“泥梨耶?”靈智含笑點頭,道:“正是泥梨耶。施主果然見聞廣博,小僧佩服。”宋公邁也是武林耆宿,聽得他二人的對答,登時臉色大變,顫聲道:“你們說得是少林禁傳神功?”

眼看靈智不置可否,宋公邁額頭墜下汗珠,竟爾往後退開一步。

※※※

“泥梨耶”乃是梵文,便是漢名的“地獄”之意,全名喚叫“泥梨耶十八地獄經”,正是少林五大禁傳神功之一,看靈真臉上黑氣隱隱,口唇低頌經文,內力源源不絕發出,竟讓紅檜所制的骨牌全數碎裂。陰勁傳來,手中的骨牌更已震為木屑,餘波所及,連青衣秀士的金角錐、宋公邁的彎兒碗、秦仲海的爛骨牌,全如粉末般灑落塔頂。只是靈真內力雖然強霸,但下方骨牌卻依然立為塔狀,絲毫不倒不散,只一路筆直立地,看這股內力如此陰狠,無怪會以“泥梨耶”這等凶名相稱。

場中眾人不曾見過這等怪異情狀,無不颼颼發抖,那嚴松雖是此道高手,但他做夢也想不著,這通天塔竟能玩到這個境界,不消說,此刻早已喃喃自語,神情迷茫。

靈智微笑合十,轉向青衣秀士,道:“靈真師弟已然堆疊骨牌,該請施主出手了。”

青衣秀士嘿地一聲,他長年帶著面具,面色自然蒼白,聽了這話,更是毫無血色。

※※※

泥梨耶內力過後,牌塔已如沙塔一般,稍加一指外力,便要崩坍倒地,便不提骨牌碰撞,一會兒便有什麼風吹草動,天雨陰霾,怕也會讓天塔坍塌。在少林五大禁傳神功之下,對手實在萬無生機。靈智見怒蒼三人俱都無言,微笑便道:“青衣掌門,我師叔別無用意,此番命我等下山,只想請掌門到寺一敘,以求善盡前緣,不知掌門意下如何?”

青衣秀士轉看局面,此刻少林武僧群聚,靈智、靈定雙僧更是絕頂高手,這兩人武功都足與四大宗師較量,聯手來攻,自己縱然輕功高絕,也難飛遁離開,何況一旁尚有宋公邁、高天威、元易、邢玄寶等正教高手虎視眈眈?卻讓己方三人如何生離此處?

青衣秀士歎了口氣,眼前只有兩條路走,不然死拼一場,讓秦仲海、項天壽陪自己葬身祝家莊,再不便隨少林僧返回嵩山,讓天絕裁斷自己的命運。前有狼、後有虎,四大家族兇狠陰險,少林天絕行事冷酷,這兩方都非易與之輩,卻要如何逃出生天?

青衣秀士稍稍打量,便有腹案。他合十躬身,道:“方丈大師,請你大發慈悲,讓秦將軍、項堂主離開,我便隨你回山如何?”靈智尚未說話,已聽高天威喝道:“大膽!這裏是祝家莊,外人誰敢發號施令?”靈智聽了這話,眉頭微蹙,料知四大家族定會向己方搶人。

青衣秀士歎道:“方丈信義昭著,天下知名,只要能答應在下請求,自當隨貴寺僧人離去。”

靈智尚未回答,高天威等人又已喝罵起來,吼道:“打什麼如意算盤,哪里都別想去,你只能去見江太師!”叫駡聲中,忽聽一人冷冷地道:“青衣掌門,你何苦去求這幫混帳!秦某人千辛萬苦來此,便是為了帶你走,豈容旁人一指欺壓於你!”眾人急急回頭去看,來人卻是秦仲海,他左手提著鋼刀,右手拿著骨牌,眼望天塔,神態極為肅殺。

靈智見他面色帶煞,登時微微一笑,道:“將軍若想破解此局,也無不可,不如你我也打個賭…”青衣秀士聽得賭約,深怕秦仲海中計,忙道:“秦將軍,此事與怒蒼無關。你不必理會此局,快帶著項堂主走吧…”他還待要說,猛聽秦仲海霹靂般地暴吼:“燒啊!”

他舉起手上骨牌,奮力砸向天塔,霎時之間,拔刀出鞘,身邊五尺註銷火花,火光耀眼,形如正圓,已將他圍在核心,那天塔被火花波及,登時起火騰燒,先前扔出的那張骨牌飛到半路,早已燒得不見蹤影,竟連飛灰也沒剩下。

臺上台下眾人見了這等怪事,無不齊聲驚呼,這才明白秦仲海那刀蘊含深厚內力,剛勁傳出,竟令天塔劇烈焚燒。場中眾人大驚失色,驀地亂成一片。

這招正是火貪刀十二式,“開天大火輪”。天塔被毀,正教中人額頭冷汗涔下,不知該當如何,一旁高天威叫囂起來,喝道:“作弊!這小子犯忌了!”秦仲海不去理會旁人,他雙手抱胸,冷冷地看著靈智,道:“老方丈,打我爹爹算起,三十年來咱們不管做什麼,你們總是看不順眼。不如今日你我狠狠殺上一場,拼個死活痛快,你說怎麼樣!”

眾人見他言行倡狂,貢高自慢,絲毫不把正教人眾放在眼裏,場內場外無不震動。

那靈真原本守在一旁,待見秦仲海這般囂張,不禁狂怒攻心,大聲道:“大膽反賊,方丈之前,居然出此狂言!讓佛爺來教訓你這狂徒!”他暴吼一聲,霎時眾僧一齊取出兵刃,紛紛往亭中奔來,台下數百名正教好手也是大聲呼喝,將秦仲海等人團團圍住。

秦仲海斜目看著台下,冷笑道:“我明白說了,你們這幫賊子人多,當然可以殺光咱們三人,不過秦某這裏立個生死狀,嘿嘿,今日我大開殺戒,不分男女老幼,要你們三百人陪葬!”說到後來,鬚髮俱張,神情如同魔王,眾人與他眼光相接,心下無不驚懼。

項天壽聽了說話,當下腳尖連踢,激起地下大批石子,眾石躍至胸口,項天壽中指連彈,無數石子便往台下飛去,他知道正教高手如雲,倘不能先殺一兩人立威,恐難嚇阻眾人,幾十枚飛石絕技便灌入生平內力,直如流星般往人群撞入。霎時逼得台下眾人驚慌走避。

場面大亂,猛聽秦仲海暴吼一聲,身子飛撲而出,直往高天威腦門砍去。

高天威沒想到他會暴起傷人,吃驚之下,身子矮倒,急忙向後滾開,轟地一聲大響,戲臺已給砍為兩截,臺上眾人全數往下摔去。霎時雞鳴狗叫,人聲喧嘩,已然亂成一片。

混亂之中,莊院後頭炸出大火,莫名其妙地燒了起來,秦仲海知道常雪恨已然得手,大喜之下,登時喝道:“怒蒼兄弟,今日血戰祝家莊!”

此際大火騰燒,多方人馬混戰,秦仲海等人全力往外衝殺,四大家族各出高手抵擋,秦仲海刀法兇狠,青衣秀士身如鬼魅,便連項天壽也是拳腳狠辣,登讓場面兇險異常。

秦仲海殺紅了眼,直直往人叢奔入,霎時拖出一人,正是那祝老太。但聽秦仲海厲聲道:“老虔婆!你适才辱駡我娘,老子今日先拿你這賤婆娘開刀!也好祭拜我那無辜枉死的娘親哥哥!”祝老太滿面驚惶,尖叫連連,兩旁眾人想要上前搶救,卻又怕秦仲海一刀將她砍死,眾人面面相覷,卻都不知如何是好。

※※※

在這亂糟糟的一刻,忽聽一人朗聲道:“諸位且慢動手!且聽在下一言!”這聲音清脆優雅,悅耳動聽,登時將殺伐之聲掩蓋下去。場中眾人聽這說話不急不徐,轉頭急視,卻見一人從莊門行入,此人貌如其聲,清雋悠揚,彷佛便是個貴公子。

秦仲海見了這人,忍不住便是一愣,來人正是他昔日的柳門同儕,號稱“風流司郎中”的楊肅觀。只見楊肅觀走到自己面前,躬身道:“秦將軍,權看在下麵上,且慢殺人。”

年前楊肅觀到刑部探監,是為兩人最後一會,當時秦仲海生死關頭,氣息奄奄,不能辨人,此刻卻又意氣風發,與同夥狂戰群豪。說來兩人雖只半年不見,但此際再會,卻有隔世之感。

陡見故人,秦仲海便緩下手來,不再爭打,他哼了一聲,點住了祝老婦的穴道,一把推向項天壽。其餘四大家族仍想上前奪人,少林僧眾登時攔在道中,將兩邊人馬隔了開來。

黃昏時分,楊肅觀往場中一站,滿天晚霞映照,更顯得玉樹臨風。他環顧場中,向秦仲海拱了拱手,歎道:“秦將軍,京城匆匆分離,別來無恙?”

秦仲海往自己的鐵腳一指,冷笑道:“楊郎中也是來拿我的麼?”

楊肅觀搖頭道:“忝為舊友,怎能絕人活路?我奉家師之命,今日有樣東西要奉給將軍。”

天絕僧與本山有仇,哪有什麼好東西送給自己?秦仲海哈哈一笑,道:“你師父要送我什麼東西?血淋淋的一把刀麼?”

楊肅觀搖頭歎息,道:“將軍莫要疑心,我等絕無惡意。”說著伸手入懷,取出一隻信封,雙手奉給秦仲海。

秦仲海不疑有他,便將信紙取了出來,大聲念道:

“君子危難,不適仇國。日前聞君揚刀約反,意欲據山爭衡,稱雄宇內,貧僧秉菩提佛心,為天下蒼生請命,盼君赴嵩山達摩院合參佛法,以求正果。少林天絕頓首。”

秦仲海念得口乾舌燥,登時咦了一聲,道:“他在說什麼?”他文學低落,雖非目不識丁,但這段信文頗有艱澀,便讓他滿頭霧水了。青衣秀士聽畢,卻不禁雙眉一軒,昔日怒蒼山與武林正派間恩怨無數,天絕此刻出馬邀約,定是要雙方做一了斷。

那廂項天壽曾被天絕僧俘虜,此刻聽了“少林天絕”四字法號,身子竟是微微發顫,旁人看在眼裏,也不知他究竟是驚是怕、抑或是悲是恨。

秦仲海把信紙反復又看了幾遍,這才搞清楚了。天絕邀約自己上山念佛,料來定有什麼陰謀,只聽他哈哈一笑,道:“楊郎中,你師父要我來研讀佛經?他奶奶的,他既然這般好心,為何不去感化皇帝、江充這幫昏君奸臣,卻獨獨來惹我這土匪?”他手指楊肅觀,喝道:“回去告訴你家老頭,秦某人不吃這套!”

楊肅觀搖了搖頭,道:“秦將軍切莫動怒。據家師言道,貴山有一人長年在我山聆聽佛法,只因他與貴山有舊,便有幾句話想同秦兄說,這才作興相邀。請諸位定要賞光。”

秦仲海哼了一聲,譏嘲道:“咱們有人在少林寺念佛?那是誰啊?難道是言八娘麼?”

楊肅觀淡淡一笑,轉頭看向靈智方丈,道:“方丈師兄,此事我不便多言,還請你來說吧。”靈智歎了口氣,他眼望青衣秀士,悠悠地道:“青衣掌門,出家人不打誑語,這人與你有舊,昔日還與你並稱龍鳳,你應當還記得這些往事吧?”

青衣秀士神色凜然,只點了點頭,並不回話,那廂項天壽卻已大吃一驚,顫聲道:“朱軍師人在少林寺?”

怒蒼山潛龍鳳羽,昔年輔佐山主,智退萬軍,端的是威震天下的謀臣,但二十年前怒蒼山敗亡,鳳羽出家求道,潛龍下落不明,如今好容易找出道號“御賜鳳羽”的唐士謙,卻又聽得潛龍落在少林手裏,怒蒼三人心下一凜,只覺棘手之極。

楊肅觀不再多言,朝秦仲海拱了拱手,道:“家師誠心相約,還請秦兄率領闔山弟兄,同來禮佛參拜,敝寺上下竭誠招待,不敢有分毫失禮。”

秦仲海心道:“他媽的,原來潛龍在少林賊禿手裏,這下可有得打了。”他心下雖然煩躁,面上卻不動聲色,只淡淡地道:“楊郎中訂下這約會來,是要咱們現下就跟你回寺麼?”

楊肅觀躬身拱手,道:“家師言道,貴山能人眾多,若只請了寥寥數人,不免失禮,便想請貴寨所有弟兄同來敝寺,盤桓數日再走不遲。”

聽得此言,怒蒼山眾人無不大怒,照天絕僧的意思來看,竟是有意一舉挑倒整座山寨了。秦仲海嘿嘿冷笑,道:“尊師好大的胃口,只是咱們身上的肉多得很,他一口吃得完麼?”

楊肅觀微笑道:“秦兄若要擔憂害怕,那便不必來了。”

秦仲海暗自盤算,山寨復興不過月余,說來根基未定,各方豪傑散居四海,未聞怒蒼複寨者所在多有,方今若想提振聲勢,定須開戰立威,少林要以江湖規矩邀戰,倒不失為一個便宜的宣揚法子,一來少去許多兵馬損傷,二來又能迎回本山軍師,何樂而不為?

秦仲海武功大成之後,早有意與天下豪傑較量,心念於此,登即朗聲大笑,喝道:“好!就請楊郎中傳話回去,便說七月一日鬼門開之時,我怒蒼弟兄自會到少林拜山,與你師父談武說文,講古論今!”楊肅觀欠身道:“秦兄快人快語,在下在這裏代家師謝過了。”

雙方約會已定,楊肅觀便拱手肅客,道:“諸位可以離去了。”高天威等人見他喧賓奪主,不免面露怒色,宋德光更是大聲叫道:“這幫賊人好生可惡,怎能放他們離開?”

楊肅觀微微頷首,朝祝家老婦一指,道:“諸位,咱們既定約會,不必在此刻多起爭執,不知幾位能否看在家師的面子上,放過這位婆婆?”

秦仲海哈哈大笑,道:“好!就看你楊郎中的面子!今日且放這賊婆回去!”他深恨這名老婦說話侮蔑自己母親,有意狠狠懲戒一番,說著便揪起她的衣領,伸臂一揮,將她奮力擲出,在那老婦的尖叫聲中,身子直朝高天威等人飛去。

高天威等人見祝老夫人直直撞來,勢頭實在太強,不敢伸手硬接,便讓了開來,靈智站在一旁,眼看情況危急,當下袍袖輕拂,勁力到處,已將來勢消解,那老婦的身子便跌下地來,她雖然身懷武藝,但秦仲海這麼隨手一抓,內力直透體內經脈,只摔得狗吃屎一般,弄得狼狽無比。

秦仲海喝道:“這老賊婆口無遮攔,正該教訓她一番!大家這便走吧!”

正教諸人見秦楊二人已做約會,知道正教即將與怒蒼山開戰,屆時雙方龍爭虎鬥,只怕是江湖難得一見的大廝殺,當下便都讓開道路,無人再上前阻攔。

那祝老夫人最恨怒蒼群匪,想起三名愛子死於這幫人手中,內心直如泣血,只見她孤身縮在角落,臉上神情悲苦,口中低語,卻沒人知道她在說些什麼…

※※※

楊肅觀見自己隨口一個請求,秦仲海便爾釋放人質,料來他對自己還念著舊情。他望著秦仲海的背影,眼看他便要離莊而去,忽地脫口喚道:“仲海!”

秦仲海聽他以舊日稱謂叫喚自己,心中也是一動,忍不住停下腳來,回首道:“楊郎中還有事麼?”

楊肅觀並不言語,只緩緩上前,與他並肩站立。

時值黃昏,二人各懷心事,同望滿天晚霞。

“柳門二將,文楊武秦”,過去多少回並肩同眺?自今而後,兩人是敵非友。人生滄海桑田,潮起潮落,真如春夢一般。一旁有識得他倆的,無不暗暗感喟。

楊肅觀低聲道:“仲海,你怨我麼?”

秦仲海搖頭微笑,他拍了拍自己的鐵腳,道:“套一句你們和尚廟的說法,咱倆各有各的緣法,不羨,不怨。你有你的為難,我有我的命數,秦某便算死在你的劍下,也不來怪你。”

夕陽無限好,晚霞映上他們的面孔,竟讓人睜不開眼。楊肅觀眯起了俊眼,忽道:“還記得京城那家小酒鋪麼?”

秦仲海哈哈一笑,那夜楊肅觀作興相邀,兩人喝得酩酊大醉,乃是相識來第一回共飲,哪知道命運乖離,第一回也是最後一回,從此秦仲海斷體殘軀,受難離京,直到半年後才再次相會。秦仲海拍了拍他的肩頭,取笑道:“不說別的,你的酒量實在差了點,喝得亂嘔亂吐,全身骯髒,還要勞動老子送你回家。可真羞得很了。”

楊肅觀嘿了一聲,佯怒道:“哪有這等事,你可別胡亂編排。”

回思往事,兩人同聲大笑,秦仲海掛念盧雲、伍定遠等舊日弟兄,便問道:“大夥兒這些日子怎麼樣?你和盧兄弟、伍制使還常去喝酒?”言語之中,竟似有些熱切。楊肅觀淡淡一笑,道:“伍制使外放遼東,盧知州也定親了。大家都忙得緊,哪來時光飲酒?”

聽得故人盡皆安好,秦仲海臉上露出微笑,問道:“韋子壯那小子呢?又生兒子了?”

楊肅觀道:“他托我轉告一事,說你欠他的五百兩銀子甭還了。”秦仲海哈哈大笑,道:“虧他還記得,我倒全忘了。”

兩人說笑一陣,楊肅觀忽地歎了口氣,他眼光向地,輕聲道:“保重了。咱們少林寺再會。”說著自行轉身,眼看靈智等人在等候自己,便自行走了過去。

秦仲海抬頭望去,只見青衣秀士與項天壽也在相候,他邁步過去,忽然之間,眼前光芒閃耀,落日餘暉灑上臉龐,一時間,好似回到了熟悉的京城,只要穿過眼前的小巷,再朝右轉過彎,便能來到柳昂天府上,聽見那爽朗豪邁的笑聲,看到那幫熟悉的弟兄…

迷蒙之間,淚水竟已盈眶。

秦仲海緩下腳來,轉身便往楊肅觀看去。也在此時,楊肅觀恰好回首轉身,凝目朝自己望來。

青山依舊,夕陽依舊,天邊雲彩也依舊,唯一不同的,只有你和我…

雙雄相互凝視,點了點頭,霎時不約而同,一齊轉身離開。

天下英雄,唯你我…

時值景泰三十三年六月,少林之役前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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