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見兩人走遠,我才隊宋仁山道:「宋兄,能不能通融一下,我想單獨提審楊千里。」


  「。。。當時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中什麼邪了,彷彿趙真一跟我有殺父之仇奪妻之恨似的,只想殺之而後快。」楊千里懊悔的臉上透著一絲茫然。


  「中邪?」


  起初,楊千里並沒有給我帶來什麼有用的信息,我對案子已經不抱什麼希望了。雖然還在聽他的懺悔,可心裡已經開始盤算,他究竟值不值得我出手相救。老實說,若非他出身少林,我肯定已經放棄他了——所有的罪都將由他一個人來頂,其他人則無罪釋放。如此,對江湖也能交代過去了,可由於他的師門對我來說十分重要,幫不幫就變成了一個痛苦的抉擇。我正猶豫不決,他末了的一句牢騷讓我的精神為之陡然一震,心底頓時升起一死希望。


  「楊千里,你把事情再跟我從頭說一遍。」


  我閉上眼睛,聽楊千里述說當時發生的一切。


  楊千里鬱悶是必然的,借酒消愁也合情合理。大同酒樓是臨時選定的。和孫二相遇也是極其偶然的。孫二去請董明珠、柯鳳兒。。。


  「且慢!當時孫幫主是說去找姑娘還是去請董柯兩女,結果找來她們的?」


  「孫幫主說是去找姑娘的,去了頓飯功夫,便帶著董明珠和柯鳳兒回來了。」


  「孫幫主,你認識董明珠和柯鳳兒嗎?」在另一間別室裡,我再度盤問起孫仁。


  這一次,我叫上了宋仁山陪審。其實在楊千里說出末了那段話後,我已經後悔自己單獨提審他了。


  當初是想若是有機會幫他脫罪,兩人背地裡可以統一一下說法。不成想卻很可能弄巧成拙,讓宋誤會,把事實當是我編造出來的謊言了。所以審孫仁我實在不敢再讓宋仁山缺席了。


  「在下這把老骨頭哪裡會認得她們!不過秦淮八豔的名頭我是知道的。」孫仁坦然道:「在下和老趙好歹都是一幫長門,總不能找些庸脂俗粉讓人笑話,在下只知道秦淮八豔。在河上,很容易就打聽出了她們的下落,碰巧她們離大同酒樓不遠,小老兒就去請她們,開始她們還不願意呢!後來畫舫上一個公子哥發了話,她們這才同意跟我走。」


  「公子哥?什麼樣的公子哥?」


  「在下嘴笨,還是畫給大人看吧!」


  孫仁寥寥數筆就勾勒出一個劍眉星目的英俊小生,我、高光祖和宋仁山俱都認出了此人,異口同聲地叫道:「練子誠!」


  和高光祖對視一眼,兩人眼中都隱隱露出興奮之色。事情繞來繞去竟繞出個練子誠來,真是意外的收穫。我甚至有種預感,這廝很可能在本案扮演著不為人知且不光彩的角色。而高光祖目光閃爍不定,大概是在琢磨,如何把這個前情敵牽扯進這樁命案裡。


  「宋兄和練子誠很熟嗎?」


  「談不上熟,喝過幾次花酒而已。」宋仁山面色有些尷尬,想來不僅僅是喝花酒那麼簡單。


  練子誠雖然是個從九品的芝麻小官,但因為稅課司是衙門少有的肥差,能夠出任大吏的大多與一府首腦關係深厚,在官場上很吃得開。如果人物再活絡些,很容易就能混得個和氣融融、如魚得水。


  宋仁山掌管著應天府的刑名,在蘇耀很難收買的情況下,練子誠刻意結交他也就順理成章了。


  我心裡暗起提防之心,越發後悔單獨提審楊千里,也暗怪自己不夠小心,忘記了官場上步步殺機,不能錯行一步。本來記得高光祖曾提及過練子誠個董、柯兩人的關係,然而此刻卻無法詢問詳情。


  「我和練公子有過一面之緣,聽說他是秦淮家的寵兒,想來不假,不然,董柯二女何必在意他的意思。」我打了個哈哈,又問孫仁請到二女後發生的一切。


  「。。。對,柯鳳兒沒坐在我身邊。當時只是想讓奇門的兄弟們高興,她就陪楊少俠來著——姚乃之的媳婦是奇門弟子,他可不敢亂來。」


  「那孫幫主為何不叫姑娘作陪呢?」


  孫仁說自己都快五十歲的人,依紅偎翠之心早就淡了,不如讓給年輕人;而沒多找幾個姑娘,則是覺得秦淮的花費實在太大,青龍幫雖然有田有產尚算寬裕,但想擺排場也承受不起。


  「姐兒都是愛俏的,」孫仁末了道:「聽說不用陪我這個老頭子,而是陪楊少俠,嘴上埋怨,心裡早開了花。我這雙老眼不會看差的。」


  還是同一間別室,只是詢問的對象換成了言無心。


  「是,是,小人。。。小人這幾天都是和趙真一在一起的。」言無心拙於言辭,而言家的殭屍功非但沒有把他的膽子練大,反倒是越發懦弱怕事。他不知道我再度提審他所為何事,心裡緊張,口齒越發笨拙。


  「言家主,雖然殭屍功的名字不好聽,可貴門在辰州卻頗有清譽,趙真一的人品你不會不知,為何與他攪在了一處?」


  趙真一那套把戲雖然吸引了大批信徒,可在江湖上卻處處碰壁,始終遭人排斥,他也沒能交到幾個江湖朋友。江湖人見多識廣,又向來不敬鬼神,別說是一字正教東拼西湊的漏洞百出的那點玩意兒,就連龍虎山嚴堇詭譎而神祕的法術都無法在江湖上覓得一席之地,而少林武當能屹立在江湖之巔,也絕不是因為儒道的思想多麼博大精深,沒有少林七十二般絕技、武當十三種神功作後盾,兩家早被江湖除名了。


  無論白瀾還是六娘之前都沒有提及趙真一和言無心是朋友,而近幾個月來,兩人來往密切,顯然有內情。


  果然,言無心之之吾吾道:「一字正教在辰州原本就有些聲勢,不過因為信徒多是些無所事事的愚昧女子,敝門並未重視。今年春夏之交,辰州大旱四十餘天,趙真一祈雨成功,信徒一下子多起來,光是辰洲城內就有上千人。其中不少是鄉紳富商,甚至還有衙門官差。小人本來擔心趙真一將勢力發展到整個辰州,他卻先找上門來,聲明只是在辰州發展教徒,絕不插手辰州武林,也不在武林中發展信徒,還開出了優惠條件,和敝門合作經營米行及南北雜貨。敝門近年來經濟拮据,小人見合作有利可圖便答允了。這次來應天,趙真一非要拉小人同行,還包下了所有花費,於是小人便一直與他在一起了。」


  我恍然大悟,難怪趙真一敢愛消金窟一般的秦淮河上揮金如土,原來是找到了可穩定的財源。


  記得當時在刑部讀過幾部有關邪教的案卷,上面記載,虔誠的信徒對教派的資助從來都是毫不吝嗇的。辰州物產豐富,百姓富足,一字正教在那扎穩了根基,自然不愁沒銀子花了。


  不過,有白蓮教的前車之鑑,除了佛道兩門外,本朝對民間自發形成的宗教幫會向來十分警惕,一旦發現不好的苗頭,輕則勒令解散;重則派兵鎮壓,絕不手軟。這些小教派幫會幾乎都是在夾縫中求生存,趙真一將一字正教發展到如此規模,單單當他是個騙子看來是小瞧他了。


  不過,樹大招風,人多也難免良莠不齊,趙真一本人也有有許多問人詬病之處,或許從這能做出點文章來。我一邊思忖,一邊問言無心:「那你們是如何得知董、柯二女再大同酒樓的呢?」


  「是練子誠告訴我們的。」


  「練子誠?」聽到練子誠與械鬥雙方都有過接觸,我精神為之一震,飛快問道:「練子誠不是與趙真一有過劫嗎?」


  「那是從前了。其實,好幾天前由柯鳳兒牽線搭橋,趙真一已經和練子誠冰釋前嫌握手言和了,現在兩人關係好著呢!」言無心解釋道。似乎怕我們不信,又道:「練子誠不僅介紹他姐姐入了一字正教,還鼓動柯鳳兒她們入教。趙真一則說練氏是什麼三界天聖母轉世,還委任她做了教中司禮。」


  我聞言不禁狠狠瞪了高光祖一眼,讓他去查練字誠和馬如寶,他倒是查出了一籮筐荒淫無恥的醜事,卻放過了這等重要情報。高光祖既尷尬又慚愧,看言無心的目光就很是不善。


  「趙真一很喜歡董明珠,大半時間花在這個女子身上,不是明珠舫的老鴉死活不肯,他早就贖了她了。他和練子誠結交,小人猜測,或許也是想讓練子誠從中說項幫他贖人。明珠舫規矩大,從來不留宿客人,而董明珠的客人又多,趙真一怕去晚了約不到人,通常中午過不久就和小人去明珠舫。今兒一去,老鴉說人已經被練子誠請去了,就在雲月舫上。可等我們到了那裡卻只見雲月舫的老鴉和練子誠新納的小妾明玉,不見練子誠和董明珠的蹤跡。」


  言無心見我更關心練子誠和趙真一,心情漸漸輕鬆,口齒也伶俐起來:「明玉說練子誠累了,正在艙內歇息,可艙內卻隱隱傳來男女咿咿呀呀的呻吟。現任當時就想,怕是練子誠和董明珠在裡面幹那事兒吧!估摸趙真一也是這麼想的,所以明玉說要叫醒練子誠的時候,他連忙制止了。大概是怕練子誠誤會他是故意來攪局的——他雖然是董明珠的恩客,可畢竟不是董明珠的男人。」


  「可說要走他又捨不得,於是就留在雪月舫喝酒。其實明玉也是檯面上的人物,很會說話。可心情不對,這酒就喝得變了味道。小人看得出來,趙真一是強忍著一股邪火——想想自己喜歡的女人就在隔壁被另一個男人操,任誰心裡都不好受,就連小人都覺得心裡火燒火燎的,直想找個人幹上一架。苦苦捱了半個時辰,等練子誠出來才知道,船艙里根本就不是董明珠!她被孫仁請去陪趙清楊,早離開雪月舫了。」


  趙真一這一下就火大了,拉著小人匆匆告辭,隨後召集門下弟子殺奔大同酒樓。」說到這兒,言無心又緊張起來,「小人。。。小人也是一時頭腦發熱,沒有阻攔,不過大人明鑑,動手之後,小人的對手一直是趙清揚,小人最多劃破了他點兒皮罷了,可沒殺人啊!」他可憐兮兮地辯解。


  等到今晚,涉案人員的口供已經全部整理出來了,同盟會和慕容世家分別在應天找到了頗具名望的縉紳作保,除趙清揚、楊千里、言無心和一個已經被確認殺了人的一字正教弟子外,餘者均已被釋放。至於橫死的三個傢伙,每人賠償一千兩銀子,由涉案的四個門派共同負擔,總算封住了死者家屬的口。


  剛離開應天府衙,高光祖就自責起來,「大人,我光顧著為俞淼出氣,卻誤了大人的。。。」我打斷他的話,「光祖,我能理解,我也是個男人嘛!不過,下不為例。」心道,倘若你是個狼心狗肺之徒,即便不能殺你也不能用你了,「怎麼看今天這個案子?」


  「故事很多,疑點也很多。」高光祖斟酌著詞句道:「首先,這場械鬥是來練子誠一手策劃無庸置疑,雖然起因很偶然,但當孫仁找上雪月舫的時候,練子成就開始策劃,讓二趙發生衝突,併力圖使事態擴大化。我懷疑,三個夥計在械鬥中根本沒死,他們應當是被馬如寶所殺,目的就是把事情鬧大,好充分利用此事打擊對手,其中也包括大人。」


  「練子誠真是惹上了不該惹的人。」我莞爾一笑,看來高光祖是要除去練子誠而後快了。不過,他倒是沒冤枉練子誠,當時董、柯二人已經拒絕孫仁了,應當能估計到,妒火中燒的趙真一得到消息後的反應,特別是對方還是他的死對頭。


  「衝突。光祖你這兩個字用得好啊!」


  「大人真是明察秋毫。」高光祖讚道:「當時那種情況,衝突是難免的。但我總覺得不至於演變成械鬥。二趙都是很精明理智的人,應該能夠算清楚後果。奇怪的是,幾個首腦人物都說自己當時不知為何,都特別衝動。。。」


  「不錯,這是關鍵。」我讚許地點頭,難怪魯衛一提起這位師弟就扼腕嘆息,說他走了彎路——少林寺固然清規戒律多如牛毛,可是隻要對門派有利,也絕對不會反對門下弟子去追逐榮華富貴的,甚至還會助上一臂之力,屆時那些臭規矩就是廢紙一張,遵不遵守都無所謂了,可惜高光祖沒能領悟到這一點,亦或是不願意領悟——在他內心深處,或許還希望自己聖潔的師門與卑汙無緣吧!


  「還有麼?光祖?」我問。


  「再就是馬如寶了。我懷疑當日在艙裡白日宣淫的就是馬如寶,所以兵馬司才能有這麼快的反應。他動用了火器倒是很正常,因為他知道械鬥雙方的身份,明白不動用火器的話,很可能控制不住局面。這也從側面說明他和練子誠都早已料到二趙肯定動手,光是吵架,兵馬司可沒有抓人是理由。」


  「有理。那麼馬如寶為何大刑伺候趙清揚,卻放過了楊千里和言無心?」


  「估計還是因為練子誠的緣故。練和一字正教關係密切,做樣子給一字正教看的可能性非常大,順便逼他承認是他先動的手。至於楊千里為何會逃過一劫,大概是因為他殺趙真一的事實太過清楚,沒什麼好審的,再動刑,沒準兒戕千里把所有責任都攬在自己頭上,得不償失。」


  「很好。」我真的很滿意高光祖的表現,原來還有些擔心,怕他無法接替蘇耀或陸眉公。畢竟刑名是個需要動腦筋的行當。而今看,倒是我多慮了。


  「我們再回頭來理一下案情。練子誠有動機,動機衍生了計劃,計劃得到了實施——這雖然只是我們的猜測,但是符合情理,且有事實為佐證。可接下來卻出現了問題。計劃實施的結果,我們推演的是雙方發生衝突。這種衝突基本上是指言辭方面,看誰牙尖嘴利,而不是誰刀子更快。然而事實卻嚴重得多。」


  「人心當然難測,或許我們都低估了趙清揚對十大的執著,低估了趙真一對董明珠的感情。但同樣,練子誠也不可能那麼準確的把握兩趙的情感。他能精準地預知事情的發展過程,是因為他的計劃比我們猜測的更加複雜、更加精密、更加有效。」


  「光祖,你已經發現了關鍵所在。當時,幾個首腦人物的情緒都處在失控邊緣,這很耐人尋味。


  。。」


  「酒能亂性!練子誠是有意拖了半個時辰,甚至董、柯也是聽命於練,怪不得趙清揚和楊千里都說兩女極是熱情,席上頻頻勸酒。」


  「計或有甚焉!否則,現場被有意破壞就不太好解釋了。」


  高光祖思索了半刻,眼睛陡然一亮:「毒!噬血丹、金剛丸、失神散?可。。。二趙都是老江湖了,下毒風險太大,再說,這幾人都沒有中毒的跡象和後遺症啊?」


  唐門的噬血丹是江湖上最著名的興奮劑,吃了它,人就會變得異常瘋狂,不畏生死。雖然它的有效期只有一盞茶的時間,過後又必須休息半個月身體才會完全恢復,可因為服用它戰鬥力至少能臨時一成,許多門派都把它當作救命稻草而常備。不過它有一種特殊的異味很難掩飾,自服無妨,想偷偷讓別人服用,幾乎是痴心妄想。至於金剛丸之流,有用沒用還是兩說。


  「其實沒必要下毒,或許一點春藥加上一些技巧就能達到同樣的效果。」


  師傅是春藥大家,我對春藥的功能和用法再熟悉不過了。而從解雨那裡,又學到了很多唐門用毒的知識。特別是替皇上求嗣,又很下了一番苦功鑽研藥理,在醫學藥學上的造詣已相當深厚。當時,為了壓制皇上無休止的慾望,我個邵元節借鑑前人的祕方良方分析了大量藥材的藥理、特性,最後不僅得到了有清心寡慾之功的特效祕方,也掌握瞭如何利用藥物刺激人體慾望的技巧。其中就有能讓人狂躁不能自制的方法。


  其實,這些祕方和技巧十之八九是前人的成果,我和邵元節只是驗證罷了。畢竟我們的用藥對像要求我們必須小心再小心。我也相信,江湖上包括唐門在內的四五家歷史悠久的大派肯定或多或少地掌握著這些祕密,練家恐怕就是其中之一。


  噬血丹就是依這些祕方製造出來的,只是按照唐門的慣例,所以外售毒藥都必須很容易讓人分辨,所以添加了許多輔助藥材。這些藥材的最大作用就是讓噬血丹發出那股強烈的異味。事實上,唐門應該完全有能力將它做得像蜜一樣甜,而功效完全相同。


  想到練子誠傷趙真一的那一幕,我知道練家對於如何激發人體潛能有相當深入的研究,掌握刺激人體慾望的技巧也毫不稀奇,甚至唐門能做到的,練家一樣能做到。


  「大概是用了特殊的香料,或者是無色無味的藥劑。大同酒樓這邊下手的是董、柯,她倆陪著趙清揚和楊千里,當時也是趙、楊兩人的情緒最為激動;雪月舫那邊則是明玉。光祖,我記得你曾經和我說過,練子誠和這三女關係密切。如今看來,練子誠怕是已經控制或者收服她們了。」


  「那乾脆把這三女收監,我就不信拿不到練子誠犯罪的口供!」高光祖興奮地道,旋即又迷惑起來,「可大人剛剛把監視董、柯她們的人都撤了。。。」


  「現在可不是抓練子誠的時候。」我笑道:「練子誠今日之計一石三鳥,除了給我製造麻煩,破壞武林茶話會的聲譽外,也是想千方百計地削弱江南江北兩大集團的實力,而這同樣是我們要做的,與其自己勞心勞力,還不如讓練家去當這個壞人。再透露點消息給齊放和慕容千秋,我們就坐山觀虎鬥好了。至於練子誠,他早晚會伏法。屆時,他就是你手裡的麵條,還不是任你搓、任你揉嗎?


背景顔色 字體顔色 字體大小 江山如此多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