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和慕容千秋牽著馬緩緩走在空曠昏黑的古津大街上,沿著大街一直向東約兩裡地,就是我住的館驛,再二里,則是槽幫的總舵所在地。三更鼓已經響過,喧囂熱鬧的街道早已寧靜下來,就連鎮江最豪奢的青樓萬花堂也只剩下寥寥數盞燈,大街上只有馬蹄聲迴響。


  雖然判斷李展反水的可能性很小,大街也被裘鬆和他手下反覆清查了三遍,可兩人卻都不敢輕忽大意,一出龜鶴樓,我就將斬龍刀握在了手中,而慕容千秋也拔出了移花劍。


  「嘿嘿,好像回到了十五年前啊!」慕容千秋的細眼流露出罕見的銳利光芒,那一臉的肥肉似乎一下子瘦了下去,竟隱約有些見稜見角了。


  「死胖子,你究竟多久沒摸過劍了?」


  我知道十五年前那場決定慕容世家家主的內亂。慕容千秋並不是嫡長子,他同父異母的哥哥慕容一統嫉妒他的才華,幾番欲置其於死地,最後終於激怒了他,他和同樣受盡欺壓的慕容萬代一道帶著幾個心腹突然發難,一夜之間盡屠他的三個哥哥慕容一統、慕容十方、慕容百世及其妻妾子女和手下,逼著父親交出了家主寶座。從那時起,慕容世家開始進入稱霸江北的黃金時代,只是內亂同樣留下了嚴重的後遺症——家族年輕一代出現了斷層,後繼乏人了。


  奠定慕容千秋江湖地位的那幾戰都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十年來,江湖鮮有他出手的傳聞,甚至一年前的鎮江一役,他都做了壁上觀,武者的嗅覺是鮮血鑄就的,遠離了刀光劍影的他,還有十大應有的那份敏銳嗎?


  慕容千秋很快給出了答案。走出近百步,我心中突生警兆,就覺得似乎有道陰冷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而慕容千秋也輕咦了一聲。


  「殺氣!」


  按捺住心中的驚訝,我不作聲色地朝大街北側望去,雖然天有薄雲遮住了月亮,可那邊的景象卻依稀可辨。


  房屋鱗次櫛比,一看就是大戶人家,高牆朱門氣派不凡。門前兩隻石獅一猙獰一俯首,牆邊一溜梧桐,樹葉都已落下,只剩下光禿禿的樹枝隨風搖曳,自是根本藏不住人。


  沒發現絲毫異樣,我心中一陣迷惑,眼角餘梢中,卻見朝著同一個方向望去的慕容千秋也微微簇起了眉頭。


  「門後?」兩人幾乎異口同聲地低語道,可慕容千秋隨即又搖了搖頭:「不可能啊!這是鎮江有名的縉紳範成的宅子,他小兒子就是鎮江總捕範佑,範佑雖然和李展關係密切,可絕不會把老爹的宅子拿來當刺客的藏身之所!」


  範佑是我的朋友,那是個古道熱腸的漢子,當初為了追查剛剛結識的解雨的行蹤,我沒少麻煩他,自此結下了交情。我下午才和他碰過面,倘若有什麼異樣,絕瞞不過我的眼睛,可偏偏我和慕容千秋都察覺到,那股殺氣的的確確來自範宅。


  「莫非…範家出事了?」


  心念一動,身子已如箭一般射向了範宅,一道匹練正好從門縫正中央劃過,只聽卡嚓一聲,大門「咕隆隆」地朝兩側大敞開去,前堂一覽無餘,不見一個人影。


  「哪兒來的混小子,敢上範府撒野?」


  巨大的響聲驚動了門房裡的守衛,隨著一個老蒼頭的怒喝,不大一會兒,十幾個手執棍棒的青壯小夥子就把我和慕容千秋團團圍了起來,卻迫於我倆逼人的氣勢,只是高聲叫罵,卻逡巡不敢上前。


  「我是蘇州通判王動,範老總的朋友,為追凶至此,事急不及通稟,魯莽之處我改日親向老爺子和範老總賠罪。」我一邊不急不徐地道歉,一邊打量著眾人,這些人雖然個個膀大腰圓,卻都沒有功夫在身,又都是衣冠不整,顯然是剛從被窩裡爬起來,該是範家的護院無疑,而那股殺氣也奇怪地消失了。


  老蒼頭畢竟閱人多矣,看我不似作偽,頓時恭敬起來:「大人辦案,小老兒不敢饒舌,不過老爺有令,二更一過,敝宅就要大門緊閉,小老兒也沒見過有人出入…」


  老人邊說邊用手指著大門,只是目光隨之轉向門外,他神情卻突然一呆。


  揉了揉眼睛,奇怪地道:「咦,這兒什麼時候多了對石獅子?」


  老蒼頭話音末落,就聽門外傳來一陣「嘎崩」的聲響,隨著這陣細瑣而密集的聲音,那兩頭石獅子的身子突然發生了皸裂,只聽一聲嚎叫,獅身詭異地斷成兩截,化為人形騰空而起,細小的碎塊「嘩啦啦」地從四人身上落下,撒了一地。緊接著,數點寒芒帶著異響破空而來,眨眼就到了近前。


  「十字鏢?是倭賊?!」


  我一眼就認出了這高速旋轉宛如一隻光輪的異族暗器正是素卿告訴過我的東瀛忍者的獨門暗器十字鏢——或者該叫做」苦無」,而隱約可見的藍芒則是餵了毒的標記。


  「可怎麼是倭賊?!」我心中一陣弧疑,右臂卻飛快地掄了起來。


  泛著冷冽藍光的十字鏢直撞上斬龍刀形成的圓形刀幕,發生一連串清脆的響聲,便四下亂飛,不知飛到何處。刀上傳來的力道並不大,比起唐門的「天狼七星變」,簡直是小巫見大巫,只是十字鏢一個接著一個,速度煞是驚人,變生肘腋之間,我實在無暇顧及旁人,只能祈求上蒼保佑,那些被我磕飛了的暗器能少害死幾個無辜的人。


  「說到底,還是自己太大意了!」


  身後的慘叫聲不絕於耳,我忍不住暗地裡自責起來——我早該注意到這些石獅子的古怪,大明禮制,七品以下官員門前不得用獅子,範家雖富,但以範佑的品秩,還沒有資格在府邸門前使用它們,範佑那麼精明,豈能輕易授人以柄?而素卿一再叮囑我,「七化」的」化形」乃是忍者隱形變化接近目標的最主要手段,可自己全沒當回事,明明感覺到了危機,卻輕易放過了這麼明顯的破綻,當真是要死於安樂了。


  怒喝一聲,春水劍法中的最強殺招「滿地落紅花帶雨」含憤而出,斬龍刀織就的光幕就像打落一地殘紅的暴雨,卷向那四個身上猶帶著零七八碎的易形材料的忍者。


  施展出幽冥步飛快殺向刺客的我,卻沒忘記偷偷瞥了身邊的慕容千秋一眼:「這班倭賊雖然該死,倒不是半點用處都沒有!」


  肥得像頭豬似的慕容千秋竟似身輕如燕,僅僅落後了我小半個身子,也不見他手臂有多大的動作,手中的那柄細劍移花便在夜空中悄無聲息地劃出了一道道肉眼難以分辨的光痕,那光痕倏長倏短,伸縮不定,像極了毒蛇的舌芯子,竟讓我背後陡然生出一絲寒意。


  真是難得啊!和慕容千秋認識了十年,還是託這幫倭寇的福,才有幸一睹他的真功夫。我暗忖,這劍法雖然不如大正十三劍那般氣度恢宏,也不如隱湖心劍那般空靈如仙,可劍走偏鋒,自具一格,只是,這就是威震江湖的移花劍法嗎?


  我不期然想起了慕容萬代,想起了他那柄巨劍不留痕施展出來的纏綿悱惻的劍法,一溫柔如美人,一陰險如毒蛇,哪一個才是真正的移花劍法呢?


  十字鏢來,破,手裡劍來,破,飛鐮來,破!一呼一吸間,刀光劍影裡,三顆人頭落地,餘下的一人眼見大勢已去,卻不逃走,手中短刀奮力一刺,直刺向他面前的慕容千秋。


  慕容千秋眼中閃過一絲不屑,左臂輕輕一揮,那又粗又短偏卻白白生生的指頭詭異地點在了刀脊上,那短刀便倏地飛上天去,而下一刻,慕容千秋的移花劍已經指在了那忍者的喉嚨上,他蒙面的黑巾也飄然而落。


  「近籐又兵衛?哈哈,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偏自來!」


  看到這張不算陌生的猴臉,我不由得喜出望外,禁不住大笑起來。近籐卻毫無懼色,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我,目光輕蔑而瘋狂。


  我心中警念頓生,笑聲便戛然而止,宗設絕不會天真地以為一個近籐加上三個小嘍囉就能把我解決,定然另有埋伏。眼珠飛快地轉了一週,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牆邊那一排梧桐樹上,樹看起來再平常不過了,可既然這幫賊子能化成石獅子,那這些樹…


  「來不及了!」近籐用生硬的漢話惡狠狠地道。


  一縷淡淡的異味飄了過來,似乎是火藥引信在燃燒,剎那間我恍然大悟,猛的一拉慕容千秋向後倒去,一邊貼著地皮匍匐遠躥,一邊大喝道:「趴下,全趴下!炸藥要爆炸了!」


  話音未落,就覺得屁股一痛,緊接著身後便傳來一聲震天巨響,就彷彿一道霹靂砸在耳邊,周遭似乎一下子都沒了聲響,耳中只有一片嗡嗡聲。


  經歷過戰火的我知道自己這是暫時失聰了,心下頓時緊張起來,夜戰需要一雙好耳朵,失聰的我武功定然大打折扣,而倭賊既用炸藥,事先必然會準備棉團織物堵塞耳朵,以防震聾了自己,一聾一聰,這時候對上宗設,後果可就難料了。


  顧不得檢查自己的傷勢,我迅速地打量了一下四周,以便搶佔有利地形。


  硝煙中的範宅有些模糊,不過依舊能看到被炸得七零八落的大門和塌了丈餘缺口的高牆,護院們趴了一地,不知是死是活。門前,七八個原本圍在石獅子旁邊的士兵連同馬匹倒在了血泊中,這些方才還活蹦亂跳的小夥子此刻都變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團,身上幾乎沒有完整的地方,想來是沒救了,而餘下的則手忙腳亂地控制著受驚的戰馬。倒是邱福幾人有士兵做擋箭牌,俱是毫髮無損,迅速向我靠攏過來。


  情況比我想像的要好,這讓我稍稍放下心來。伸手向傷處一摸,卻是幾塊尖銳的石頭扎進了我的屁股,這點小傷倒無礙大局。慕容千秋卻是齜牙咧嘴的一臉苦相,額頭不知在哪兒撞出了一條大口子,血流滿面,嘴脣不停地翕合,也聽不見他在說什麼。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他後背已是血肉模糊,而半條死人胳膊更是無巧不成書地插在了他的大腿上,胳膊上猶帶著皮肉和小半截手掌,腕上纏繞的黑帶鬆散開來,隨風飄蕩,鮮血從耷拉著的半截手掌中一滴滴地滴落下來,竟是詭異異常。


  「媽的,死了還咬人一口!」


  認出這是近籐的斷臂,我不由狠狠罵了一句,估摸慕容千秋大概和我一樣失聰了,便打了個手勢讓他留意周圍,俯身想去幫他處理傷口。身子剛挪開半尺,慕容千秋突然小眼圓睜,右掌閃電一般擊出,雄渾的掌力生生撞在絲毫沒有防備的我的肩頭,一下子就將我打飛了出去。


  「你瘋了!」明知道他聽不見,可莫名其妙捱了一掌的我還是忍不住大聲吼叫起來,只是話一出口,我就發覺自己雖然肩頭生疼,可週身經脈並無一絲異樣,心頭忽地一動,就見慕容千秋縮成一團肉球飛快地朝牆根滾去,我也連忙藉勢在地上拚命翻滾起來。


  果然一股勁風擦肋而過,肋下頓時一陣火燒火燎地疼,眼角余光中,數支鵰翎箭沿著我翻滾的路線深深沒入土中,最近的一支離我僅僅一寸,那箭桿猶自顫個不停,而我和慕容千秋原來躺著的那個地方,三個秦樓護院已被射成了血葫蘆。


  一二三四,四陽珠鏈!


  「樂茂盛!你好大的膽子!勾結倭賊,想造反啊!」終於躲到了一棵梧桐樹後的我很快就弄清除了誰是暗中的偷襲者。


  怪不得當初在南匯嘴和黑石崖,宗設排兵佈陣有如神助,甚至輕而易舉地就殲滅了胡鏈部,原來樂茂盛早和宗設勾搭到了一處,我恍然大悟,可轉念一想,南匯嘴和無名島樂茂盛一攻一守,殺死倭賊無數,也是不容抹煞的事實,樂、宗兩人究竟演的是那齣戲?


  不管怎樣,我終於知道今晚對頭暗殺的目標並不是慕容千秋,而是我了。只是,我進鎮江不過半日,樂茂盛和宗設怎麼可能這麼快就作出了反應,甚至在城裡設好了埋伏?


  這絕非樂、宗兩個外鄉人力所能及的!我心中洞若觀火,眼下宗設集團只有宗設、宗設情婦阪本初芽和華青山三人精通大明官話,而宗、華兩人的通緝令從北地的京城一直貼到了南國的廣州,讓他倆不敢輕易露面——通緝令上的畫影圖形可是我親手繪製的,宗設集團和外界聯絡的能力已經相當脆弱,沒有外人相助,他們連進城都很困難,而樂茂盛的行動也受著田見明的制約,單憑這兩方之力想在短短六個時辰內佈置出這麼一個相當有水準的殺局來,簡直是痴人說夢。


  誰是樂、宗兩人的同謀?我一下子想到了宗設、大江盟和丁聰三者間那錯綜複雜的關係,莫非真是大江盟?可大江盟似乎又沒有能力在鎮江玩出太大的花樣,畢竟這是槽幫的地頭,難道說槽幫真和大江盟沆瀣一氣了?


  吞了顆唐門祕製的解毒丹以防萬一,我一邊調理內息整理思路,一邊朝來箭的方向望去。


  巨大的爆炸聲驚起了熟睡的人們,古津大街上的幾乎所有人家都點亮了燈火,一時間整條大街燈火通明,就像時光倒流,回到了夜幕初降華燈初上的那一刻,更有膽大的開門趴窗的張望起來,只有對面那座大宅靜悄悄的不見一絲動靜,和周遭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趙…死…」耳邊傅來邱福的聲音讓我稍稍鬆了口氣,雖然那聲音聽著很不真切,可畢竟有了點聽力,聊勝於無。見連滾帶爬爬過來的邱福三人身上都帶著多處箭傷,知道他們派不上用場了,目光便轉向了軍士們。


  逡巡一圈不見裘鬆的影子,想起他靠石獅子最近,估計已經陣亡了,好在烏德邦治軍有方,活下來的十幾人並不如何慌亂,收攏在一起商議兩句後,一騎突然朝來路狂奔而去,餘下的則布成圓陣,緩緩向我靠攏過來。


  「別情,對面情形不對頭啊!」躲在旁邊梧桐樹後的慕容千秋一邊大聲提醒我,一邊拔出斷骨,那斷骨看來扎得頗深,疼得他連聲音都變了調,鮮血頃刻間就染透了他的長袍,他飛快點了幾處穴道,血才堪堪止住。


  我扔給他一顆解毒丹,剛想告訴他,對面十有八九是樂茂盛及其部下,卻見對面宅子的大門猛然打開,一隊隊手執兵器的精壯漢子從院子裡蜂擁殺將出來,漢子們俱是黑衣黑褲頭扎白帶,胸前俱繡著斗大的一個「槽」字,每個人的臉上都是那麼大義凜然,慷慨激昂。


  為首一人,年不過而立,身長八尺,膀闊腰圓,即便在北地也難見到如此高大雄壯的漢子,正是何慶死後接任槽幫副幫主的湖廣後起之秀張長弓。

背景顔色 字體顔色 字體大小 江山如此多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