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還是低估了高光祖對富貴的熱衷,我欲去揚州,行到鎮江,剛在館驛住下,驛丞來報,說有客人到訪。


  我以為是漕幫聽到消息前來拜會,出門一看,卻是個陌生的胖大漢子,只是,那張臉雖然從沒見過,但精光閃爍的眸子卻是相當熟悉。


  「在下高光宗拜見王大人。」胖大漢子深施一禮,恭敬地道。


  「高光宗?」我不由一怔,隨即恍然大悟,這高光祖即想投靠我,卻又不想讓我知道他的真實身份,竟冒充起他的親弟弟來,不知是他對師門少林仍有些香火之情,不願讓我知道少林有這麼一段醜事,還是另有打算。


  但無論如何,他此舉卻讓我頓時警惕起來,嘴上卻道:「原來你就是高光祖自小失散的弟弟,難怪我當初一看到你,就以為你是你哥哥再世!可你怎麼變成了宗亮,又怎麼和鐵劍門攪到了一處?」


  「大人明鑑,高光祖的確是在下兄長。至於鐵劍門之事,可否容在下慢慢稟告?」


  高光祖眼中恰到好處地閃過一道讚賞或者說是敬仰的目光,然後跟著我進了館驛,邊走邊道:「大人難得輕車簡行,若覺不慣,光宗願隨行左右。」


  我此番出行,的確是少見的單人匹馬,因為我實在不放心竹園,有限的力量自然不能再分散了。聽高光祖的語氣,顯然是對我有過一番研究。


  「眼下江湖哪個門派沒蒐集過大人的情報啊?當然,鐵劍門的情報可能是其中最詳細的,連大人小時候掏過哪棵樹上的鳥,又偷過誰家的狗都記得清清楚楚。」高光祖解釋道。


  「無聊!」我哂笑了一聲:「打探情報固然不厭精細,可綜合情報的人卻要懂得取捨之道,去蕪存菁。鐵劍門是誰負責情報?沒人吧!因為你們的情報根本不是自己打探來的。」


  「這自然瞞不過大人,事實上,鐵劍門的情報都是大江盟轉來的。」


  果然不出所料,我道:「可光一個大江盟能調查出我在揚州的一切嗎?特別是那些小時候的事情,沒有官府的配合,如何查得出來?他們的行動又如何能瞞得過慕容家主?」


  高光祖頓時語塞,我停下腳步,目光灼灼地望著他:「怎麼,不想跟我說說丁大人的事情嗎?」


  「大人,在下可是高光宗,而不是宗亮啊!」高光祖眼珠只躲了一下,便正視著我道。


  我心中大奇,高光祖話裡的意思我當然明白,就像宋廷之說的那樣,丁聰雖對他不仁,他對丁聰不能不義。


  然而丁聰並沒有像救過宋廷之那樣救過高光祖的命,他又決心投靠我,那還和丁聰講的哪門子義氣?!


  「你不願意說,我不勉強。不過,有件事提醒你,我雖然不是個刻薄寡恩的人,但和丁大人一樣,對三心二意之徒向來毫不手軟,你想仔細了。」


  「大人放心,在下定一心一意為大人效勞!」


  看到他謙恭的模樣,我心裡驀地閃過一絲悲哀。


  如果他像老南一般視富貴如無物,以他的絕頂身手,九成九是我要去討好拉攏他,而不是像現在這般在我面前低三下四。


  主客易位,只在有欲無慾之間,無欲則剛,有欲只能為別人所乘。可就連孔夫子他老人家都說「吾未見剛者」,這天底下又有誰能無慾呢?


  「這就好。」我放緩了語氣:「光宗,那你先跟在我身邊好了,至於鐵劍門和宗亮的事情,等你想通了,我再聽你的故事。」


  有高光祖護衛,我這一夜反倒睡得極不踏實,幾乎都在半睡半醒之間,聽隔壁高光祖也是輾轉反側。


  天剛矇矇亮,我索性就爬了起來,高光祖聽到動靜,也起身盥洗開來。


  「光宗,有沒有興趣陪我練功?」


  「固所願也,不敢請耳!」


  高光祖聞言眼睛頓時一亮,二話不說,立馬拔刀橫在胸前。一刀在手,他身上所有的猥瑣氣息頓時消失殆盡,如川渟嶽峙,氣勢咄咄逼人。


  「咄!」


  兩人幾乎是同時吐氣開聲,兩把刀幾乎同時在半空中劃過一道閃電,又幾乎是從同一個角度斜劈下來,帶起的罡風幾乎同時蕩起了兩人的衣角,唯一的不同,只是兩人腳下的變幻。


  我踩出的幽冥步輕盈迅捷,神鬼莫測,短短一瞬間,我就變換了數次方位,每一次變換都讓刀光更盛。


  相形之下,高光祖的腳步就有些笨拙,但他每一步都堅實無比,腰刀每每能夠封住斬龍刃的凌厲攻勢,從我掌心傳來的巨震也一次強過一次。


  這就是少林寺最霸道的武功金剛伏魔神通嗎?果然有降妖伏魔之力!


  我心裡暗贊不已,在我幾乎十成內力的推動下,毫無花俏的硬碰硬成了檢驗雙方內功深淺的試金石。在高光祖眼中閃過一絲訝色的同時,我也已經試探出來,他的內力絕不在我之下,臂力更在我之上,倘若換上一把順手的禪杖,讓他施展出天下聞名的達摩十八杖,我都無法硬攖其鋒!


  天魔殺神一招七式,兩口刀便硬拚了七回,兩人又不約而同地使出了「蕩神訣」,刀再度相遇。


  高光祖尚有餘力,他那口腰刀卻不過是一把凡品,終於無法抵擋斬龍刃的鋒利與堅硬,「喀吧」一聲斷裂開來,刀頭當啷墜地。


  「好身手!」我長吁了一口氣,望著額間鬢角微微有些汗跡的高光祖:「天魔殺神、蕩神訣,光宗,原來你我還有同門之誼。」


  高光祖不易為人察覺地遲疑了一下,才道:「屬下倒是想高攀,可惜當初傳給我們的天魔刀法只有三招,天魔殺神、蕩神訣和天魔群仙破。傳我們刀法的人也說,我們連神教的記名弟子都算不上……」


  「神教?光宗,神教魔門不過是個稱呼而已,不必太在意。佛門未必都是佛,道門未必都是仙,魔門自然也不都是魔。」我大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何況,一入官場,管你什麼佛道魔的,大家都是一種人,官人。」


  高光祖一時無語,我問和他一同修煉這三招天魔刀法的是不是胡一飛他們,高點點頭,可問及傳授他們刀法的師傅,高卻搖搖頭,說是個蒙面人,只傳了他們一天刀法就飄然而去,並不知道他的身份。


  我一皺眉,我很清楚高光祖眼下的原則,能說的他絕不撒謊,不能說的乾脆保持緘默,如此說來,他是真不知道這個蒙面人究竟是何人了。


  然而,傳給他們的刀法雖然只有三招,卻是天魔刀法中的精華,非魔門弟子無法得知刀法的奧妙,可魔門本就弟子凋零,三宗中日宗、星宗的正式弟子不過十七人,而且俱在我的掌握中,他們中間絕對沒有人曾和高光祖打過交道,那麼這人只可能是月宗門徒了。


  我沉吟片刻,問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情,高光祖說是去年正月。


  去年?還好不是太久遠的事情,我和六娘的情報網或許可以查到幾個嫌疑人那時候的行蹤。


  只是這人的用意,我一時卻想不明白,天魔殺神這三招刀法雖然精妙無比,但因為不是一整套的刀法,威力自然大打折扣,像高光祖這樣的高手或許可以吸收消化,將它融入自己原來的武學體系中,其餘像胡一飛他們因為資質所限,並不能從中得到多大的好處。


  偶爾當奇兵使用,或可收出其不意之功,然太過依賴這三招,一旦被人識破,反有敗亡之憂。


  若是說想冒充魔門行事,可高光祖已經投身鐵劍門一年多了,江湖上卻沒聽說過魔門作了什麼天理不容的事情,事實上這一年多來除了我之外,就根本再沒有和魔門相關的其他任何消息了。


  想不出個所以然,我乾脆密函一封送至竹園,交給六娘來處理。然後帶著高光祖拜會了鎮江知府,又借了套九品便服給高光祖換上,他頓時就有了些做官的氣象,加之變換了容貌,看上去和草莽高光祖自然是大不相同。


  出了府衙,兩人徑直去了兵器鋪子。我身上雖然有好幾件兵器,可件件都是親人的一份心意,自然不好送他。


  高光祖選了一口上好的斬馬刀,轉身見我手裡拿著一把鐵尺,不由一怔。


  「刀是大凶之器,出鞘見血,只能用在江湖。對捕快來說,非到萬不得已,不能用它,犯人即便有罪,是殺是剮,那也是府縣的權力。」


  高光祖點頭稱是,對於就任從九品的東山巡檢司副巡檢,他並沒有任何異議,因為他知道,我和老魯包括南京的蘇耀都是從這個職位上升遷上去的。


  老闆是個很謹慎的人,雖然見高光祖穿著官服,可依然要記錄他的身份。他看過路引後,回身記下了名字,而路引自然落到了我的手裡。


  路引的主人是高光宗,而且不像是偽造的,想來高家這對兄弟時常換用路引,十二連環塢覆滅的時候,哥哥正好拿著弟弟的路引出門在外。


  他們哥倆本就十分相像,再有這張路引,除非高光宗從地底下爬出來,否則,高光祖假冒弟弟身份一事倒不怕有人興風作浪了。


  過江安撫了慕容一番,我連夜離開了揚州,我離開蘇州之前便得到了蔣遲的密函,他說他很快就回應天,約我在應天一晤。


  從鎮江到應天的官道上不時看到結伴而行的江湖人,眼下離武林茶話會只有半個多月了,往年這時候,那些手頭寬裕或者想在茶話會上有所作為的門派,便開始向舉辦地聚集,以便提前適應場地和氣候,今年當然也不例外,數量甚至更有甚焉。


  難道是大江盟有意走漏了消息?我暗忖,便叫高光祖去打探一番。


  和大江盟的協定並沒有公開,武當雖然透過大江盟傳來消息,說已經同意了該項協定,但希望在我和清風會晤之後再公佈它,兩家都想把協定達成的功勞攬在自己身上,好讓自己能更體面地從茶話會事件中解脫出來,為此兩家似乎隱隱生出了一絲齷齪,大江盟先下手為強也並非不可能的事情。


  高光祖去了半天卻不見人影,倒是後面隱約傳來了爭吵聲,掀開後車簾一看,在百丈外的官道中央密密麻麻聚集了一大堆人,不知在幹什麼。


  好奇的人們圍攏過來,人越聚越多,將道路堵得水洩不通,著急趕路的馬車伕急得大聲地咒罵,馬鞭子甩得啪啪直響,和著馬嘶驢叫,著實熱鬧。


  我下了馬車朝人群走去,臉上的易容雖然簡單了點,但足以瞞過路上的行商和普通的江湖客了,所以一路上並沒有遇到熱情的問候和謙恭的敬禮。而離人群越來越近,爭吵聲也越來越清晰。


  「……大吹法螺吧你,十招?你以為你是孫不二啊!老子若是輸了,我們萬劍堂就此打道回府,永不參加茶話會!」一粗魯聲音吼道。


  「這可是你自找的!」接話人的嗓門絲毫不比方才那人小:「老少爺們讓開點地方,讓俺來教訓教訓這個狂妄小子!」他叫了兩遍,人群才依言開始慢慢向外移動。


  我眉頭一皺,茶話會前一個月禁止私鬥,這可是江湖不成文的規矩,除了最初一屆有人違反之外,其餘十一屆再無門派敢破壞這條規矩,違反了雖不至於被滅門,但絕對會被孤立起來,江湖其他的所有門派都會公開和它斷絕關係,而它也會發現自己在江湖上變得寸步難行,支撐不了兩年,整個門派就會垮掉。


  如今,怎麼又有人想試探這個禁區?


  我的目光很快找到了高光祖,他夾在人群中,陰沉著臉正望著圈子中央。


  這個笨蛋!我心裡不由暗罵了一句,真是做賊做慣了,幹什麼都心虛!


  我立刻傳音給他:「光宗,你現在已經不是鐵劍門的總管了,而是專司治安的巡檢司副巡檢,怎麼也杵在這兒看熱鬧!這樣的意氣之爭,只要有個官差出面,很容易就被制止,對自己有點信心,防患於未然,可比亡羊補牢強一百倍!」


  高光祖遽然一驚,也沒見他如何動作,前面的人就紛紛倒向兩旁,看起來就像眾人自動給他閃出了一條道路似的。


  厚厚的人群擋住了我的視線,我什麼也看不見,只是叮噹的響聲告訴我,高光祖還是晚了一步,兩人已經打起來了。


  我努力從嘈雜的人聲中辨認著兵器破空的聲音,在腦海裡勾畫著兩件兵器運行的軌跡,輕靈的是萬劍堂的劍,而它的對手該是一把雁翎刀,可惜他的刀法遠遠趕不上他的嗓門,當然,更趕不上突如其來的一股強大的讓人窒息的刀氣。


  「呔!蘇州東山巡檢司副巡檢高光宗在此!爾等大膽刁民,竟敢公然私鬥,還不快快住手?!」


  雷霆般的怒吼突然在人群中央響起,那不比佛門獅子吼差多少的吼聲震得許多人面如土色,人群頓時靜了下來,於是,圈子中央傳來的兵器墜地聲就變得異常清晰。


  「爾等何方人氏、何門何派,速速報上姓名,呈上路引!」


  兩人諾諾報上了姓名,人群中也漸漸多了些耳語聲。


  「哇,是削鐵如泥的寶刀,一刀就斷了兩件兵器哩!」


  「笨,人家這是武功高強!沒聽他說麼,他是蘇州府的捕快!蘇州府,曉得吧?王動和魯衛的大本營,想在這兩人手下混上個副巡檢,沒兩把刷子怎麼成!只是……高光宗?這名字聽著怎麼那麼耳熟?」


  高光祖劈頭蓋臉一頓申斥加威脅,才放了兩人,在眾人敬畏目光的注視下,快步趕上了我。


  「大人,這感覺……真好!」高光祖努力保持著平靜,可臉上微微泛起的紅光和精光閃爍的眸子卻把他內心的興奮暴露無遺。


  能名正言順、理直氣壯地扼住別人的命運,這感覺當然很好,不過,你自己的命運卻也同樣握在了別人手中。


  「來日方長。」我微微一笑:「記得你自己已經是個官就好,還有,記得用鐵尺。」


  不過,高光祖的這種好心情並沒有持續多久,因為在龍潭鎮,我聽到了一則消息──分屬兩個不知名小門派的兩個不知名江湖人,在兩個時辰前的一場私鬥中喪生。

背景顔色 字體顔色 字體大小 江山如此多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