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不知不覺已近晌午,寶亭玲瓏她們都陸續起床,見到六娘,都有些羞赧,就像貪歡的兒媳被公婆撞見了一般。


  我和六娘正在討論對幾家異己分子剿撫的流程,先剿而後撫,是我倆的共識,否則就是一味地示弱了。


  首剿的目標也相當一致地定在了鐵劍門的身上,國仇家恨,一齊算帳。


  如何去剿,大原則也趨於統一,我不能動用官府的力量,可能也無法動用官府的力量,因為鐵劍門的總舵在丁聰的地盤上。


  我甚至不能公開討伐鐵劍門,畢竟江湖執法者要站在中立的立場上,掩耳盜鈴雖是自欺欺人,卻是能保住大家面子的最佳途徑。


  只是剿到什麼程度,兩人卻有不小的分歧,我欲把鐵劍門連根拔起,可六娘卻說,打痛它即可,不然給江湖留下「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印象,很可能引起江湖的反感。


  「乾娘,從我揮劍殺了宋維長的那一刻起,我已經在江湖人心目中打下了強硬的印記,這不是靠放過鐵劍門就可以輕易更改過來的。何況…」我自嘲地一笑:「我魔門的身份、淫賊的名頭,真的能贏得江湖人發自內心的尊重嗎?答案顯而易見!而我內心也未必尊重他們--江湖上,又有幾個人值得我尊重?!與其戴著假面具賠上一張笑臉勞心費神,莫不如讓他們從心底就怕了我--做我的敵人,就要有面對死亡的覺悟、就要有不怕滅門的勇氣,否則,還是乖乖聽我號令吧!」


  「就是!」玉瓏搶著讚道,飽嘗滅門之痛的她對十二連環塢的手段記憶猶新:「乾娘,除惡務盡,不然反受其害!」


  寶亭也說:「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六娘目光閃爍,不知道她心裡在想著什麼,半晌才展顏笑道:「不錯,江湖本來就是強者的江湖!動兒你放手去做吧!無論怎樣,我都支援你!」


  「你…是別情?怎麼變成這副模樣了?」魯衛狐疑地望著脫去長袍露出一身西南苗疆夷人打扮的我:「不對啊!你不是去杭州和齊放談判去了嗎?」


  「那隻不過是我故意放出的風聲而已。」


  老魯迷惑地「哦」了一聲,我微微一笑:「人家大江盟是江南武林的領袖,我能不給他們一點面子嗎?就算人不到,話總該說到吧!你看,大江盟現在不也是受用的很,連個闢謠的人都沒出來嗎?」


  「我怎麼總覺得齊放他要倒黴啊?」魯衛皺著眉頭道,只是他很快就轉移話題:「呵呵,高大這小子原來是給朝廷做事的,怪不得我總覺得他有些不對勁兒,當初還以為他結交三教九流是為了做生意哪!對了,他不是你那個管家高七的大哥嗎?」


  「高七已經不是我的管家了,我保舉他出任嘉定縣主薄,已獲府、部的批准,昨兒就上任去了。」我嘆了口氣:「只可惜老南不肯出來做事,否則,我頭拱地也要把他推到陸眉公那個位子上。」


  「你就別在我眼前念秧兒了,反正我是死活不進京,你說啥都沒用。」老魯開口就把我還沒來得及說的話全堵了回去。


  「沒的商量?」


  老魯堅決地搖搖頭,而我真的嘆息起來,陸眉公眼看就要致仕退休了,在我心目中,老魯自然是最合適不過的接替人選。


  可他最近雖然做官做上了癮,頭腦卻異常清醒,幾次三番地拒絕我,甚至我列舉了種種對他師門少林寺的好處,都打動不了他的心,總說與其去蹚京城那池渾水,還不如在蘇州過著優哉遊哉的生活,我只好另尋合適的人選。


  出乎意料的是,在老南同樣拒絕了我之後,近來我考慮最多的竟然是劣跡斑斑的李岐山,這讓我自己都有些吃驚。


  「喏,這是高大的資料,果真如你所言,這小子連親弟弟都不放過,絕不是個什麼好鳥,想動手的話,判他個秋後斬首雖然過分了點,可進哪個衙門去都挑不出毛病來。」老魯岔開了話題,把一疊資料遞給我。


  「總要讓他死得其所。」我接過高大的資料一邊翻看,一邊完善著心中的計劃,待看過一遍,我整理了一下思路,問老魯:「傍晚之前能弄到高大的筆跡嗎?」


  老魯知道我又要栽贓陷害了,無可奈何地白了我一眼,才說沒問題,一下午的時間已是綽綽有餘。


  我又問是否查到了唐天威的消息,老魯笑著說,唐天威少年時的花痴病舊病復發,雖然離開了秦樓,卻離不開女人,眼下正落腳寧波瀟湘館。


  「鐵劍門最近也把總舵從杭州搬到寧波去了,你該有所耳聞吧!」老魯意味深長地道。


  一彎殘月冷冷地掛在天空,清冷的月光寂寞地照著空曠的街道。沒有了白日的喧囂,蘇州城褪盡繁華,就像高家大門口懸著的那盞半死不活的氣死風燈似的,透著孤寂冷清。


  「相公,來人了。」


  順著蕭瀟指的方向看去,一個高瘦的身影正快速走來,雖然他明顯一直在壓抑著奔跑的衝動,可曇花偶現的靈巧身法還是暴露了他的身份。


  「可惜不是宗亮。」


  「對,來人是齊默,咱們也算是釣到了一條大魚。」


  雖然明知道宗亮是鐵劍門的中堅,不太可能輕易出動,而蘇州在江湖人眼中又不啻是龍潭虎穴,可我內心還是有一絲幻想--他會親自來高家打探消息。畢竟,我冒用高家名頭傳出的情報,事關鐵劍門的安危。


  但很明顯,萬里流及其幕後主使並不太相信唐門竟然要對自己動手,因為兩家無論是從歷史淵源還是現實利益來說,都沒有多少仇怨和衝突可言。


  可唐天威無巧不成書地出現在寧波,這也不得不讓鐵劍門考慮情報的真實性,因為他們不太可能會知道,唐門最近發生了一場內亂,而唐天威正是內亂的失意者,眼下等於被唐門放逐在江南。


  按照正常的邏輯思維,唐門這麼一個重要的大人物易容更名潛伏到了自己的眼皮底下,自然不會是心懷好意。


  當然,還有另外一種可能,唐天威此去寧波,已經和鐵劍門同流合汙了,鐵劍門已經知道了唐門內亂的內幕,那麼它自然更有理由相信,唐門要出手對付叛徒和接納叛徒的鐵劍門了。


  製造一點機會,讓鐵劍門與唐天威發生衝突,我坐收漁翁之利自然是最理想不過的了。而能有個讓唐門出手對付鐵劍門的理由,我也相當滿意。


  但對鐵劍門來說,無論怎樣應對唐門,前提都是高家的情報到底準確與否,那麼派人來核實,自然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我、蕭瀟和唐三藏在高家附近的客棧裡守候了兩天兩夜,雖然比我預計的晚了一天,可總算等到了來人。


  齊默很快來到高家的門前,四下看看,就去叫高家的大門--這是白天魯衛聲勢浩大的全城大搜捕帶來的好處,高家附近的幾條街道一直有捕快出沒,到了晚上,齊默才得到機會。


  只是在銅環發出「叮噹」聲響的同時,我已經一個健步竄了出去,施展出江湖最常見的輕功身法向齊默奔去。


  而我身後,作捕快打扮的唐三藏和蕭瀟高聲吶喊:「抓淫賊、抓採花大盜啊!」


  那情景乍一看來,分明就是捕快正在抓捕採花的淫賊。齊默一怔,他的大腦顯然還沒來得及分析眼前這情景是否合理,我已經快速地接近,離他只有丈遠了。


  當我突然施展出幽冥步來,身法陡然快了三倍不止的時候,他大概才明白過來,自己竟是來人的目標。


  「鼠輩,敢賺你家大爺!」齊默一邊氣急敗壞地罵道,一邊急速向後退去。


  只是鐵劍方出鞘,斬龍刃已經在半空中化作一道閃電,帶著奇異的風聲呼嘯而至。只聽「當」的一聲脆響,鐵劍竟生生被我劈成兩段,利刃自肩頭斜劈下來,頓時血光崩現,碎衣亂飛。


  「你是王…」


  齊默認出了我的兵器,又驚又怒,可剛喊出我的姓氏,卻被我運指如飛,連點了周身七大要穴,一下子昏倒在地。


  等他醒來的時候,人已經在府衙大牢裡了。


  我和魯衛連夜突審他,可審了一個多時辰,竟然沒得到一丁點有用的資料。


  「別情,這個齊默不是被洗腦了,就是個積年的慣犯,想撬開他的嘴巴,看來得花些時日了。」老魯一時也有點束手無策。


  「我恐怕等不及他的口供了。」沈吟片刻,我毅然下定了決心:「我要口供,是為了替少林出手找個名正言順的理由,可遲則易生變,看來這次只好把木蟬留在蘇州了。至於鐵劍門那邊,我去請老南助我一臂之力,江湖上沒他這號人,想來不會給他惹來什麼麻煩。」


  南元子三更半夜地被我從被窩裡揪出來,自然知道事情非同小可,可聽明白我的來意,他還是驚訝得半晌沒說出話來。


  「老南,我知道,這違反了你為人處事的原則,可你想過沒有,丁聰乃是國賊,鐵劍門助紂為虐,任其坐大,禍及百姓啊!」


  「別情,你可以彈劾丁聰啊!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問題是,正義就一定能戰勝邪惡嗎?」


  老南當然明白我指的是快活幫全幫覆滅的悲慘往事,一時沈吟不語。


  我誠懇地道:「老實說,我不是不想扳倒丁聰,而是現在根本扳不倒他,我這個念頭,連桂萼和我師兄方獻夫都不支援,沒有他們的支援,扳倒丁聰無疑就是一句空話。但我在朝一日,就會盯著丁聰一日,讓他心有所忌,不敢太過放肆。當然,大前提是,我沒被江湖的大風大浪所吞噬。」


  「嗯,我是聽說,你眼下的情況不大妙。」


  「是,不然我也不會來打擾你。」我老老實實地承認,把眼下的形勢分析了一遍後,道:「在反對我的五大門派中,唯有鐵劍門是門主親自出馬,不給自己留一點後路,顯然,丁聰是想置我於死地。而我也只有剷除它,才能快速有效地制止這場風波,才能在江湖上立足!」


  或許是我的誠實打動了老南,抑或是他連番拒絕出山讓他心有愧意,更可能是因為他骨子裡還是一個江湖人,沉默了半晌,他突然一臉苦惱地問我:「那…這兩天老三味誰來掌勺啊?」


  一行人抵達寧波已是兩天後的事情了,在瀟湘館的賭場裡,我再度見到了易容為宋難策的唐天威。


  他手執金樽,懷抱美人,在賭桌旁談笑風生,絲毫看不出他才經歷了人生的兩大磨難。無論是老年喪子,還是大權旁落,都足以擊倒一個年近花甲的老人,然而他卻挺了過來。


  其實,他舉手投足的儒雅和風流很讓我心折,如果沒有解雨和唐三藏,我很可能在唐門內亂中站在了他這一方。


  望著他瀟灑地擲出骰子,我心裡一陣感慨--命運,就是老天爺擲出的骰子,誰也不知道結果究竟是什麼!


  當然,唐天威不認得我了,唐三藏的易容術雖然比不上自己的妹妹,但利用從李岐山手裡得到的那張人皮面具,恐怕就連解雨都認不出我來,何況,沈迷在醇酒美人牌九中的唐天威,警惕性似乎降低了不少,周圍出現的幾個異常人物,好像都沒引起他的注意。


  那幾個人雖然穿戴打扮各不相同,可他們卻都始終關注著唐天威和他接觸的每一個人。


  不過,因為他們不時對上一個眼神,打出一個手勢,稍一留心,就很容易發覺他們是同夥。


  事實上,高明的賭徒們都善於察言觀色,以防備他人合夥出老千,因此已經有好幾個人看出他們的破綻。不過,賭徒們顯然誤解了他們的身份和來意,在這幾個人下注的時候,他們紛紛變得謹慎起來,甚至有人乾脆抽回了賭資。


  當然,在我眼裡,那幾個人更是漏洞百出,無論身板還是眼神都洩露了他們是練家子的祕密,腰間雖然沒有劍,可掛劍的懸鉤卻忘了摘下;腳上也不是江南流行的福字履,而是適合施展輕功步法的薄底快靴;甚至追逐他們的眼神,我更是發現了他們的頭兒,一個正在和賭場管事說說笑笑的陌生中年漢子。


  看他的相貌,再對照魯衛給我的資料,我猜他大概就是萬里流的師弟滕養中,那麼幾個漢子是鐵劍門弟子的身份就呼之欲出了。


  眼下的情形可有點不太對頭啊!


  在賭桌旁跟著大家下了兩注,我很快就嗅到了一絲詭異的氣息。


  瀟湘館是大江盟的地盤,雖然主持事務的大江盟魚龍堂堂主柳斯,在我眼裡不過是個武功尚說得過去的生意人,可他也有足夠的能力發現唐天威周圍的異常情況,而那個賭場管事更是明顯認得滕養中。


  賭場自然不能把客人拒之門外,滕養中和鐵劍門弟子在瀟湘館尋歡作樂也是尋常之事。


  然而,江湖有個不成文的規矩,一個門派跑到另一個門派的地盤上辦事,不是兩家已經撕破臉皮或者所辦之事極其機密的話,總要知會一聲,以示尊重。如果有什麼恩怨情仇需要在人家的地盤上了結,也要儘量避免給主人帶來麻煩。


  而滕養中他們顯然不是來尋歡作樂的,可賭場裡的所有大江盟弟子對他們的舉動都熟視無睹。顯然,兩方已經有了默契。


  只是,這默契究竟是什麼呢?我飛快地思索著。


  我拿不準大江盟和鐵劍門的關係,表面上看,大江盟是白道、鐵劍門是黑道,兩者的關係並不融洽,鐵劍門是江南少數幾個沒加入同盟會的重要門派之一,萬里流更是和李思結下了相當深的仇怨。


  那李思近一年來在同盟會的地位蒸蒸日上,不僅取代了華青山成為七大長老之一,而且在年輕一代同盟會弟子中,隱隱有和齊小天並駕齊驅之勢,在同盟會說話的份量已是越來越重,就算萬里流是個傀儡,也總要有點門主的做派和麵子,不會主動用熱臉去貼大江盟的冷屁股。


  但細一想,兩者和丁聰的關係卻都相當密切,我甚至懷疑,他們是丁聰的左膀右臂,一正一邪,各有妙用,倘若如此,他們表面上的不睦只是幌子而已,而彼此互通消息自然不足為奇了。


  不過,如果大江盟已經從鐵劍門那裡得知了唐天威的身份,大概警戒的力量至少應該再增加幾倍,不僅柳斯都應該親自出馬,就連總舵都應該再派出高手支援。即便大江盟一時派不出人來,鐵劍門也至少應該動用門內名人錄上的高手。


  因為唐天威雖然武功連三流都算不上,可毒功卻是天下第一,一旦出了變故,不能一擊斃命的話,老天才知道他究竟會弄出什麼花樣來。


  可眼下的情形是,我既沒看到大江盟派出有份量的高手,也沒看到鐵劍門的幾大主力。若說鐵劍門瞞下了唐天威的身份,故而未能引起大江盟的足夠重視還情有可原的話,那麼鐵劍門如此輕忽就頗讓人費解了。


  何況,不管大江盟知不知道唐天威的身份,既然兩家已經有了默契,更合理的解決辦法應該是以大江盟的弟子為主來監視唐天威,這樣才不致於引起被監視者和其他客人的懷疑。而現在兩方的行動,都可謂極不自然。


  「相公,滕養中盯上唐大少了。」


  「嗯,活該他被盯上。」我瞥了一眼遠處煙視媚行儀態萬千的唐三藏。


  一個豔光四射的少婦現身賭場,自然會引來無數猥褻的目光,不是南元子扮成的保鏢如同凶神惡煞、瀟湘館的護院個個如狼似虎的話,早有人上前搭訕了。


  我拿我這位大舅哥毫無辦法,他似乎扮女人扮上了癮,而我卻不知該怎麼勸他。


  不過,他也有他的道理,論易容術上的造詣,唐天威還在他之上,想不被他看出破綻,就不能像解雨那樣完全改變自己的容貌,只能小打小鬧、小修小改,而這樣,勢必和自己原來的相貌有著幾分相像,同樣容易引起唐天威的關注。女裝之後,危險性就小多了,唐天威大概無法想像,堂堂唐門大少會男扮女裝。


  果然,唐天威只看了他一眼,就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在了賭桌上,不過,他對鐵劍門弟子的熟視無睹卻引來了蕭瀟的懷疑。


  「唐天威的表演也太過火了,他是個老江湖,豈會看不出來自己已經被人監視了?」


  「他、大江盟、鐵劍門都很古怪,似乎是設了局,你告訴唐三藏,讓他準備撤退。」


  我一邊低聲吩咐蕭瀟,一邊再度掃視了一遍擺了五六十張賭桌的偌大賭場,賭場里人來人往,川流不息,卻還是沒有發現其中暗藏了什麼高手。


  蕭瀟偷偷打出了撤退的手勢,而我則叫來了一個夥計,想打聽唐天威的情況,話題自然從他懷裡的那個美人開始。


  「銀紅姑娘?啊呀!真是不巧,她已經被宋先生包下了,客官您還是換個姑娘吧…多久?宋先生花了三千兩,包了她三個月哪…您要兩個清倌兒?沒問題,小的這就給您叫人來。」接過兩個籌碼,夥計樂顛顛地去替我和蕭瀟找姑娘去了。


  「三個月?」


  我和蕭瀟不由對視了一眼,蕭瀟皺了皺眉頭,說當初唐天威貪戀莊青煙的美色,就曾經半個月足不出秦樓。


  「如此說來,只能在瀟湘館動手了?」我心底雖然閃過一絲猶豫,然而很快就下定了決心:「這樣也好,瀟湘館不是大江盟的產業麼,正好順手打擊一下它的氣焰!」


背景顔色 字體顔色 字體大小 江山如此多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