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司升不知道從他爹那兒討到了什麼主意,整日裡地去明月樓惹是生非,可也不大鬧,就像只蒼蠅似的嗡嗡地圍在易湄兒身邊,趕之不走,揮之不去。


  易湄兒又不能真像對待只蒼蠅那樣一巴掌把他拍死,就這麼個無賴,竟把堂堂一個名人錄上的高手弄得束手無策。


  這正給了蔣逵護花的機會,加之他本就是蔣家諸子中人物最風流的一個,沒幾天就和易湄兒打得火熱,很快,粉子衚衕就傳出了清河侯世子是明月樓後臺老闆的消息。


  不過,我沒有多少心情去理會蔣逵的風流戰績了,因為距離離京的日子已是一日近似一日,我幾乎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得意居的女人身上。


  寧馨結婚的喜悅漸漸消退,離別的情緒越來越濃,孕期的反應也越來越大,情緒更是越來越難以捉摸。


  好在陸昕早在教坊司練就了一副充耳不聞的本事;蘭月兒又常懷敬畏之心,倒還能忍受她的脾氣;而解雨嫌她情緒反覆無常,乾脆就和許詡整日裡待在自己的屋子裡,儘量減少和寧馨見面的機會。


  四女各有心事,我只好盡力安撫,上午解雨帶著許詡提前離開京城去滄州等我,竟讓我覺得稍鬆了一口氣。


  「寧馨兒,我走之後,妳還要和蔣遲碰幾回面,大約十天半個月後,皇上會下旨讓李佟去某地公幹,之後,妳就可以安心在家保胎了。」


  只要在我身邊、只要不提起離京,寧馨的心情就會像明媚的陽光一樣,可一提起離京,她心情就頓壞:「過幾天李依也要走了,陸昕又要忙著摘星樓,就我和月兒在家,悶都悶死了!」


  「妳可以和南平、宜倫她們幾個不時聚上一聚啊!蔣遲十月中大概也要離開京城了,南平也是閒得很。再說,」我輕憐蜜愛地撫摸著寧馨微微隆起的光滑小腹:「今兒聽蔣遲說,南平也懷孕了,妳們倆正好做個伴兒。」


  「是嗎?!」寧馨驚喜道:「南平姐姐可是一直想要個孩子哪,這回總算得償心願了!」可高興勁兒沒持續多久,情緒又低落下來:「她一大家子人百多口人,熱熱鬧鬧的,就算蔣遲那個混蛋不在家,南平姐姐她也不會寂寞…」


  「哦,相公我才明白,敢情妳是嫌得意居太小啊!」我打趣道:「別急,沈籬子不是有咱們一座大宅院麼,那院子可不比宜倫、南平家小,到時候妳買上幾十個丫鬟小子的,也就不寂寞了。」可說著說著,心裡卻是靈機一動。


  寧馨性子活潑,就像解雨一樣。解雨在我離開蘇州赴京之後,人就閒不住了,不是去秦樓露兩手賭技,就是跑到源籐壺那兒跟她學鑄劍,甚至遠赴海上去幫素卿祕密重建妙之丸,最後耐不住相思,就索性來京城找我。


  而我去山東,她就帶著許詡在京城左近遊山玩水,把京畿風光看了個遍。真要把她圈在家裡,除非有我相伴,否則她就會像失去陽光照耀雨露滋潤的鮮花一樣,很快就會枯萎了。


  「寧馨亦是如此吧!」我心裡飛快地拿定了主意。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孕中多疑,寧馨竟把我的話當了真,撅起小嘴兒氣鼓鼓地道:「三哥,你就知道胡亂編排人家!」說著,竟哭了起來。


  「冤枉了相公不是。」雖然這樣的場景這幾天我幾乎天天看到,可我心裡還是大起憐意,輕輕親去她臉頰上的淚珠,哄她道:「相公知道妳悶,所以才想把沈籬子、跨車四胡同的後續工程全部交給妳來打理呀!」


  「沈籬子衚衕的房子不都建好了嗎?」寧馨一怔,眼淚頓收:「甚至,該賣的也都賣了呀?剩下那些傢俱擺設的,我又不懂。」


  「不懂可以和公輸起學嘛!他可是京城數一數二的營園大家。」我道:「不過,這不是重點,妳的任務是推動四大衚衕的進一步改造。」


  見寧馨一臉迷惑,我解釋說,四大衚衕的地價雖然已經飆升了三倍,可再進一步改造的話,依舊有利可圖,而我的目標是把沈籬子和跨車打造成另一個豐盛兵馬司,說著,我嘿嘿笑道:「咱們寧馨郡主府總不能座落在貧民窟裡吧!」


  「那是!」寧馨立刻就動心了,但旋即皺起了眉頭:「可人家怎麼推動四大衚衕的改造啊?」


  「相公給妳留下五萬兩銀子,至於銀子怎麼運作,去請教隔壁的唐老先生吧!他會用心指點妳的。」


  「動少請放心,郡主聰慧過人,能有這麼個學生,老朽也算了結了一樁心事。」宋廷之誠懇地道,他的精神比我在京初見他的時候強多了,病情也在解雨的努力下有所緩解。


  「一切以安全為上,今後要藉助先生的地方還多得是。」我笑道:「京城不是你我久居之地,四大衚衕那邊只是讓寧馨有事情可做罷了,還望先生明察。」


  宋廷之會心地點點頭,道:「其實宗設帳號被封后,如果丁大人消息靈通的話,他必然會認為老朽已經祕密潛回江南了,所以在京城老朽很安全。」


  我漫應了一聲,可一段心事卻被宋廷之勾了起來。


  前兩天接到六娘用隱語所書的密函,才知道她並沒有按照我的計劃直接將宗設在三大錢莊的帳號透露給官府,反是使出了渾身解數,動用了極端祕密的手段,根據宋廷之提供的情報偽造出了身份、印章、錢莊密押等所有文件,將宗設在三大錢莊近百萬的存銀提出了近一半,在錢莊有所察覺之時,又從容銷燬了所有證據脫身而去,宗設祕密帳號這才暴露出來,餘銀則被沒入了官府。


  六娘告訴我,她沒有把這四十萬兩銀子的鉅額款項投入秦樓、織染鋪子及相關產業,而是極其小心地在松江城內及沿海村莊購買地產及田產,說是「以備他用」。


  我明白,六娘定是從素卿重建妙之丸一事上悟到了什麼,遂開始配合我的計劃。而由於我刻意隱瞞了一些情報,特別是沒有和她提到過我和邵元節、蔣逵之間的同盟關係,她或許認為我在京城的境況很不樂觀,進而覺得單單動用秦樓的資金來營造後路不僅力有不逮,時間上恐怕也不允許,她這才鋌而走險。


  幸運的是她成功了,不然的話,我怕是連人都要悔死、腸子都要悔青了。


  「最難消受…」


  心裡正百感交集,卻聽宋廷之關切地問道:「動少可是有什麼難心事?」


  「啊!我只是有點擔心寧馨的安全,畢竟她劍下曾有倭寇伏法,所以想請韓兄多多照拂她了。」


  「怎麼,擔心寧馨的安全?」蔣遲奇怪地望著我:「你丫不是挺聰明的麼,怎麼突然變笨了?讓她住我二伯家呀!她當初進京,不就住在那兒的嘛!我就不信,有誰敢去長寧侯府生事!」


  我心裡一陣苦笑,這是我在兩個月前就想到的方案,可現在早被我否決了,我怕形成了一種慣例,只要我一離京,寧馨就被變相地軟禁在長寧侯府裡,屆時她想離開京城就會變得困難重重。


  「住在得意居一樣沒人敢生事,我是怕粉子衚衕遇刺的故事再度重演。」


  「是這樣啊!」蔣遲並沒多想,隨口道:「那我乾脆先把韓文借你用段時間,反正我隨後也要離京了,又不能帶他一同上路,他那兩把刷子,在京城還湊合,在江湖上就是一白給的。」


  我心中頓喜,唐八股的武功不在韓徵之下,在京城的確少有對手,有他護衛,寧馨自然安全多了,可臉上卻大不以為然道:「去去去,別把那龍陽君往我身邊塞。」


  「咦,韓文現在不就是一太監嘛!難道寧馨她沒用過太監?!」


  「這話說的也是。」我順水推舟道,只是想起唐八股,我心頭卻流過一絲莫名的恐懼。這個少年從心理上已經完全變成了女人,而從他隱約透露出來的信息,我知道唐家有著令人窒息的可怕傳統,落在唐八股身上的這種惡毒詛咒在唐家絕非僅有,我現在只能祈禱上蒼,日後解雨給我生的最好都是女兒。


  「說起來,宮裡的太監還真沒一個能比得上韓文的。」蔣遲一邊感慨,一邊無聊地左顧右盼,狹長的甬道里空蕩蕩的再沒有旁人,在夕陽掩映下,那宮牆看起來越發硃紅如血。


  「那你怎麼不把他獻給皇上?」


  我將了他一軍,腦海裡卻不由自主地浮起了一副淫靡的場景--粗若兒臂的龍鳳蠟燭、搖動的床榻和掀開杏黃床幔的小手,那姣美得如同婦人似的少年也如婦人似的小解,隨後床榻又搖動了起來。


  蔣遲訕笑了兩聲,剛想說話,宮門「吱扭」一聲打開,一行人魚貫而出,都是熟悉的面孔,正是皇上祕密駕幸顯靈宮的全班人馬。


  「愛卿明日就要離開京城了吧?」


  「萬歲明鑑。」


  我提起六識,細查著車廂內兩人的心跳與呼吸,少年心跳之速幾乎是我的三倍,與七月初次見面的時候並沒有多少變化,可少女卻比平素尤快了兩分,我心跳也不禁快了起來,饒是時近十月,天氣已涼,可手心卻微微沁出汗來。


  「愛卿此去江南,除了辦好武林茶話會外,沿途之上,要替朕留意各地雨水多寡、收成好壞、米價高低,明春回京之時,朕要聽你奏報。」


  「臣遵旨。」我恭敬地道,心頭卻是一凜,這差事可著實不好乾啊!


  皇上要我留意的這些東西原本都是地方官吏要如實上報給朝廷的,但在官場浸淫久了,我知道天下十三布政使司沒有一個藩司、三百多州府沒有一個知府知州當真每一項都如實上報的。


  在貪官手裡,光一個雨水多寡就能變出無數花樣,雨多成澇、雨少則旱,無論旱澇,朝廷都要撥款賑災、減免稅糧,而實際上百姓的稅糧並沒少交一粒,朝廷撥款也不是用來修繕水利,這一切自然都落在了貪官自己的腰包裡。


  至於清官…這朝廷上下還有清官嗎?


  我若如實上報,自然對皇上對朝廷有利,但有朝一日皇上想除掉我的話,他只要透露出我身負的這項使命,則朝中遍是我的敵人;可若隱瞞不報,更是欺君之罪,何況蔣遲很可能也得到了相同的聖命。


  「愛卿好自為之,勿負朕望。」


  「臣自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以報萬歲知遇之恩!」


  少年滿意地「嗯」了一聲,隨後和蔣遲嘮起了家常。這半個月來,他開始重修十三經,幾乎每隔兩日就要在顯靈宮召見我來講解示範,反倒是蔣遲近來不曾伴駕,於是少年便問起他三個舅舅的近況來。


  蔣遲事無鉅細都一一道來,什麼大伯蔣雲鬆心痛長子病故,越發放浪形骸;什麼二伯蔣雲竹兩個小妾爭寵,打得頭破血流;自己的老爹一心想長生不老,天天煉丹不輟,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他口才甚好,少年聽得津津有味,車廂裡不時傳出他的笑聲。只是蔣遲說到他妻子徐菡已有身孕,少年的情緒似乎低落下來,只「噢」了一聲,就不說話了。


  蔣遲額頭頓時現出汗來,目光不由得轉向我,一臉哀求的模樣。


  我明知道這時說話,一旦說錯,後患無窮,可看張佐正在馬車另一側警惕地巡視著四周的狀況,似乎根本沒注意到這邊發生了什麼事情,石家四兄弟更是目不斜視,也只有我能幫他一把,心底沈吟片刻,輕聲笑道:「小侯爺,你還真是孔聖人的忠實弟子哪。」


  蔣遲雖不明白我話裡的意思,可知道我這是在救他出窘境,乖巧地配合道:「此話怎講?」


  「聖人說,『男子二十而冠,有為人父之端』,在下記得小侯爺的生日還沒過,算算正是二十而冠的歲數吧!」


  蔣遲頓時無聲地笑了起來,他明白我這話其實是說給皇上聽的,皇上今年不過十八,按孔聖人的說法,他現在沒子嗣正常的很,而等他過了二十,離現在正好三年,與邵元節「三年內必有子嗣」的判斷完全相吻合。


  「王動,你言必稱孔孟,帽子倒是大得很啊!」少年道,言辭雖厲,可語氣卻相當輕鬆,顯然是笑謔之語,我和蔣遲知道他心情好轉過來,不由相視一笑。


  到了顯靈宮,馬車方停,少年便跳下來,逕直朝大德顯靈殿走去。


  少女跟著怯怯下了馬車,站定緊了緊大氅,才亦步亦趨地跟在少年身後,也不知是因為天涼如水亦或是晚霞如火的緣故,她白嫩精緻的雙頰一片嫣紅。


  「別情,我算是服了你了!你說吧!除了天上的星星月亮…」


  「什麼星星月亮的我都不要!東山,你少說兩句話就全有了!你知不知道,我小衣都被冷汗打透了,再來這麼兩次,小命都得交待給你。」我苦笑道:「少說兩句憋不死你吧?」


  「是、是!」蔣遲訕訕笑道:「其實,話一出口我就知道要壞事了,當時大腦就一片空白,看你都不是你了,就是一根兒救命稻草。」


  「你什麼時候也變回救命稻草啊?」我半開玩笑半當真地道,不過,不等蔣遲迴答,我已然換了話題:「其實,今兒這事兒簡單的很,你不欲欺君罔上,那就乾脆什麼都不說,反正皇上又沒問你。等郡主覲見太后的時候,讓她告訴太后,不就結了?」


  「得了,你這也是餿主意,我姑姑盼孫子的心比皇上還急哪!」蔣遲臉色好看了些:「連皇后都被她老人家說了好幾次了,可這能怨…」


  見皇上和張妃已走出了大殿,蔣遲連忙收了口,卻輕輕嘆了句無頭無尾的詩來:「誰知盤中飧,它粒粒皆辛苦啊!」

背景顔色 字體顔色 字體大小 江山如此多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