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李公子?」


  老管家臉上閃過一絲詫異,自從我搬進口袋衚衕以來,就再沒上過唐家的門,驟然看見我,他難免有點奇怪了。


  我把幾樣滋補藥品和特色點心送上,笑道:「遠親不如近鄰,在下早該來看看唐先生的,只是雜七雜八的事情拖著,直到今天才得出空來,唐先生身體還好吧?」


  老管家這才明白我的來意,連忙把我讓了進去,一面說我真客氣,一面說老爺他身子骨還不大好,病雖見強了,可多數時間還臥床不起,眼下也正躺著歇息哪!


  「那唐先生得的什麼病,大夫又怎麼說?」


  老管家猶豫了一下,才道:「老爺他是極嚴重的哮喘,大夫說他是肝腎陰虛,血燥氣鬱。」


  「哦?唐先生是勞欲久病,延遷不愈,導致病情加重;還是因情志所傷,五志過極化火,肝火灼傷肝陰,下汲腎水,才纏綿床榻的?」


  「原來李公子是個行家。」老管家一怔,打量了我幾眼,才道:「老爺他以前病得倒沒這麼重…」


  「那就是遇到了難心事兒,心火交加,一病不起。」我心道,他被迫賣屋,想來是賠了生意,也難怪他著急上火了。


  「老管家,在下想去探望一下唐先生,可方便?」


  「不成!」老管家脫口道,可話一出口,他頓覺不妥,訕訕解釋道:


  「老爺是個凡事都講究的人,來了客人自然要好好招待,老頭是怕他太耗神了,對身體沒好處。」


  「是這樣…」我卻疑心頓起,老管家的解釋當然可以作為一種理由,可他回絕的態度卻不像是個生意人的管家,對待上門的朋友,就算主人不方便,管家也該是婉言相拒,而他倒像是在瞞著什麼似的…


  疑心加上因蔣遲而起的好奇心,我遂試探道:「老管家,在下初通醫術,或許在下能給唐先生的病提點意見。」


  老管家面有難色,似乎還要拒絕,正在這時,一個丫鬟匆匆走進客廳道:「是對門的李公子嗎?我家老爺有請。」


  一模一樣的格局讓我似乎回到了自己的家,只是屋子裡濃重的草藥味提醒我,這裡住著的其實是個病人。


  「嗯,你家老爺哪?」


  床榻的帷幔雖然放下了,可我卻聽不到裡面有呼吸的聲音,倒是兩側耳房傳來窸窣的聲響。那丫鬟卻也不答話,道了個萬福,轉身離去了。


  什麼意思?!我莫名其妙,這等待客的手段,我還是頭一回看見。


  心下正奇怪,東耳房響起了一串沈重的腳步聲,隨著腳步聲響起的是感慨萬千的舒緩男聲。


  「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動少,別來無恙?」


  隨著話音,一個胖碩老者緩緩踱出東耳房,那面孔相當熟悉,竟是我在江南一直苦尋不得的宋廷之!


  「宋廷之…唐勉,原來如此啊!」我恍然大悟,就連那個雨天早晨見過的漢子也和霽月齋護衛韓徵的形象重合在了一起。


  不過很奇怪,見到略顯蒼老的他,心底湧起的興奮和快樂很快就平息下來。


  或許在我的心目當中,我一直把他當作一個可以尊敬的對手,當他陷入窮途末路,我本能地為他可惜,而不是幸災樂禍。


  特別是他現在的隱居狀況,讓我隱約覺得他和丁聰大概分道揚鑣了。


  宋廷之緩緩坐進黃梨木太師椅中,竟是從容不迫。


  「動少,你比老朽估摸的可晚來了好幾天,這不免讓老朽猜東猜西的睡不好覺,是京城這池水太深了吧!」


  「這麼說,我第一次來,宋先生就認出我來了?」


  我也緩緩落座,心中卻是萬分驚訝,宋廷之的態度真是太耐人尋味了!


  不過在一團迷霧中,我隱隱約約捉摸到了他的意圖,到嘴邊上的「宋廷之」就變成了「宋先生」。


  「宋先生…」


  宋廷之精明的小眼中閃過一絲詫異,輕輕自語了一聲,旋即微笑道:


  「動少,老朽有個習慣,對於對手的一切,老朽都要儘可能的瞭解,對動少,自然也不例外,而且,老朽花了更多的精力。」


  他喘了口氣,坐在他對面的我都能聽到喉鳴,想來他的哮喘的確很嚴重了。


  「李佟的相貌與動少太過相似了,讓人忍不住發生聯想;換做現在見到你,老朽就不會再把這兩個人聯繫到一起。或許你自己都沒注意過,無論微笑的方式、步履的大小、耳廓的形狀甚至指甲的修剪方式,李佟都和動少你一模一樣,加上六七分相像的容貌,我有十成把握肯定你的身份。只是…」他輕輕一嘆:「沒想到杭州一別,你我竟是以這種方式相見。」


  「卿本佳人,奈何做賊!」心裡卻暗暗警覺,自己竟然有這麼多破綻!


  「賊?呵呵,這世界上除了無知的嬰孩,誰不是賊呢?」宋廷之笑了起來:「動少難道就沒做過一件虧心事?」


  「雞鳴狗盜、偷香竊玉之事我是做了不少,不過,卻沒像先生那樣數祖忘典,裡通外國!」


  宋廷之的眸子頓時黯淡下來,目光呆呆凝視著前方,沉默了半晌,才慨然道:「裡通外國是罪嗎?閉關鎖國才是誤國誤民!商關通暢公正,又何來走私?」


  他長嘆了口氣:「唉,世間懂得這個道理的能有幾人?辯之毫無意義!何況,老朽只是個商人而已。」他目光重新轉了回來:「動少,既然你已經知道老朽的下落,那麼老朽也該歸案了。唉,賣屋也能把你引來,也算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了。」


  「你那麼喜歡刑部大獄嗎?就算喜歡,能不能先替我解開幾點疑惑?」


  宋廷之注視著我,突然一笑:「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動少想知道什麼,老朽但凡能說的,當知無不言。」


  「先生既然認出我來,為何不逃走,反而坐以待斃呢?」


  「動少一搬進口袋衚衕,這裡頓成眾矢之地,就算老朽想走,也沒有辦法不驚動別人了。何況,天下之大,哪有我宋廷之可去之處?


  送一場功勞給動少,也強似送給他人了!」


  「謝謝你那麼看重我。不過,說怕驚動別人?那就是不光我王動一個人在注意你嘍?」我略帶譏諷地一笑:「暫且認定先生說得有理,可先生怎麼窘迫到了要賣屋的境地?以先生高才,做那一行不賺個滿缽是金?再說了,就算先生是為他人作嫁衣裳,那麼和丁大人分手,他總該給點遣散銀子吧!」


  宋廷之顏色劇變,一口氣沒喘勻實,便劇烈地咳了起來,那目光更是變幻莫測,悲哀、痛苦、恐懼,不一而足,好半天咳聲才漸止,那白胖的臉上已憋得通紅,只是目光復又冷靜下來。


  「動少實在厲害!丁大人聰明一世,可就是小看動少了,不過,當你初出茅廬的時候,誰也沒想到你會是隻一飛沖天的鳳凰…」


  我心頭不由一陣大喜。這倒並不是為了宋廷之的誇讚,而是我原本對丁聰的猜想此刻得到了初步的證實,丁聰果然是走私的幕後主使,宋廷之果然知道丁聰的祕密。


  「先生怎麼左顧而言他?莫非和丁大人起了齷齪?」我緊盯著宋廷之道:「丁大人是不是不僅沒給先生逃命的川資,反而要殺先生滅口?先生才不得已啟動了祕密身份,可這些年積攢下來的銀子卻打了水漂,被迫賣屋生活,不知我猜得對不對啊?」


  宋廷之再度沉默,只是臉上的肥肉卻在微微地抖動著。


  「宋先生,我很尊敬你,當然,我尊敬的是作為商業奇才的那個宋廷之,而不是那個罔顧民族大義的宋廷之。但錯誤可以被糾正,恥辱可以被洗脫,通倭走私一案,誰是主謀?並不是你宋先生嘛!首惡需要嚴懲不怠,可協從嘛,筆下超生的例子倒是屢見不鮮哩!」


  「動少,你的話老朽很明白,也算我宋廷之沒看走了眼。」


  宋廷之沈吟了半天,才道:「實不相瞞,丁大人是要殺人滅口。不過,我宋廷之這條命本來就是他給的,他拿去倒也無妨。而眼下老朽雖然苟延殘喘,可三妻五子八條命也算對得起丁大人,大家兩訖了!只是,你抓老朽可以,人大不了一死,老朽活過了半百,好日子都經歷過了,好女人也都日過了,沒什麼遺憾了,死了也就死了。


  但讓老朽指證丁大人,這樣的事情他能做得出,老朽可做不出…」


  「宋先生是個義氣人,可惜,義氣用錯了地方!跟一個豺狼講義氣,自求死也!」


  話雖說得激烈,可心中卻是驚訝不已,丁聰殺了宋廷之的三妻五子?


  那當初丁聰究竟給了他多大的恩惠,竟能讓他忍受下這不共戴天的仇恨?!


  還有,他眼下這一大屋子的人又都是他什麼人?難道說…丁聰殺的那些人都是宋廷之的障眼法,還是這本就是丁聰與宋廷之合謀的一個圈套?


  「好,退一萬步說,宋先生可以為義氣視死如歸,那麼你的家人?


  你的兒女哪?通敵罪同叛國,妻子最輕也要被髮配為奴,你狠得下心來?」


  「這也是老朽在這兒坐等動少的原因之一,老朽想和動少談一筆交易。雖然老朽不會指證丁大人,可老朽掌握著宗設在江南所有祕密補給地點的資料以及他在三大錢莊的祕密存銀戶頭,沒有這些東西的支持,宗設就算想捲土重來也沒有什麼希望了。」


  我心頭怦然一跳,沒想到宗設在無名島之外還留了後手,更沒想到他的經濟命脈竟然掌握在宋廷之的手裡,這真是出人意料!隱隱覺得宗設會成為我的心腹大患,暗自心驚起來。


  不過,一句話卻讓我知道,他不是在和丁聰合謀對付我了。


  目光灼灼地望著他,他臉上竟然露出一股成竹在胸的味道,似乎是算計好了我非答應不可。


  就這一個表情,幾乎讓我對他的所有敬佩和欣賞都煙消雲散了,不是他的目光尚有那麼一點真誠的味道,對他我大概只剩下一句話好說:「你丫的準備一家老小上法場吧!」


  緩緩吸了口氣,我冷靜下來,宋廷之敢直言相告,必然留有後路,萬一我不答應,他該如何求得速死,又如何讓他的家人逃脫法律的懲罰?


  而我的良心則要承擔,宗設重新崛起後為禍江南的責任。


  是袖裡藏著刀,還是牙齒藏著毒藥,他仰仗的究竟是什麼東西,我一時無法猜測。


  「動少,不是老朽想威脅你,作為一個商人,用手中的籌碼換得最大的利益,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這話對動少也適用。」


  「丁大人是動少最大的敵人嗎?老朽看未必,且不說萬民福祉足以勝過一個丁大人,單從動少政治前途的角度而言,宗設的重新崛起都比丁大人的殺傷力要大得多。」


  「所謂多行不義必自斃,老朽早想到有今天這個下場,丁大人也很難逃脫同樣的結局。其實只要動少你還在官場上,你就可以隨時隨地彈劾他,只要皇上有決心,一切都會真相大白,有沒有老朽指證他並不重要。可宗設的重新崛起,會給你的政敵提供攻訐你的藉口,從而毀了你的前途,你自身難保,又怎麼對付你的敵人?」


  我遽然而驚,對啊,除掉丁聰的關鍵,不是我掌握了多少丁聰為非作歹的證據,而是皇上不再需要他了!


  又想起方師兄說過的話,暗忖道,我一方面要放過丁聰一兩年,因為現在皇上需要繼統派維持團結;另一方面,兩三年後我要把江湖控制權交給蔣遲,因為那時候皇上不需要我了,那麼藉口宗設攻訐我的政敵會不會就是…皇上呢?


  我能得到眼前的位置,中間內幕重重,不過寫在朝廷邸報上,我最重要的功績卻正是剿滅宗設,一旦宗設重新崛起,這功勞頓時冰消雪融,到那時可真是任由旁人謗毀,自己沒有多少反擊的力量了。


  「宋先生,剿倭一役已過去三個月了,先生又與丁聰分道揚鑣,丁聰難道是傻瓜,不知道通知宗設防備嗎?就是宗設自己,也不會坐等而沒有一點戒備的動作…」


  我話沒說完,宋廷之已經開始搖頭:「動少,丁大人是個極聰明的人,他與宗設沒有直接的瓜葛,完全是靠老朽和一江湖神祕門派與宗設聯繫,其中最重要的商業往來都是老朽一手負責,宗設敗與不敗,與丁大人何干?而宗設事敗雖然已經三個月了,但他已是驚弓之鳥,在大陸的活動必然慎之又慎,那些祕密補給點能夠轉移的不會太多,即使都轉移了,有了名單,他們的身份也就暴露了,也就失去了作用,宗設再想重建補給,就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至於三大錢莊的存銀,都是用宗設的三個化身份別存入的,這三個化身在我大明的戶籍上都確實存在,但宗設他現在敢用自己的化身去兌出銀票嗎?就算敢,他也只敢用小額款項來試探。錢莊對於一個不活躍的帳戶突然有了大額度的提款可都是相當警惕的,所需要的手續相當耗費時間、審查也極為嚴格,很可能就讓宗設的假身份露了原形。」


  關於這一點我倒是深有感觸,沈園花了十幾年才在大通錢莊建立起了信譽,大通才授予了沈園特別提款權,而這種特別提款權也只能一次性提出存銀的一半而已,如果不使用這種特權,我只能在存銀的分號和總號提出大額度的銀子。


  宗設在三大錢莊定然有走私的專用帳戶,但這些帳戶上不會留有多少存銀,甚至為了安全起見,帳戶還要經常變換,在錢莊那裡自然也積累不起什麼信譽,何況宗設崛起的很快,也沒有足夠的時間來獲得錢莊的信任。


  宋廷之手中的祕密帳戶略有不同,作為棺材本兒,它應該是有大筆存銀的,但同樣無法獲得錢莊的信任,在這種情況下,錢莊裡的存銀是很難很快兌現成銀票或者金子銀子。


  宗設在無名島的祕藏已被繳獲,如果連棺材本兒都沒了,那他想東山再起可就希望渺茫了。


  怪不得宋廷之胸有成竹,原來真有打動我的資本啊!我沈思了半晌,突然微微一笑:「在下想在京城商界做出一番事業,先生何以教我?」

背景顔色 字體顔色 字體大小 江山如此多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