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王動來遲了,真人勿怪。」


  「別情說得哪裡話,你那晚就來過顯靈宮,如何說來遲了?」邵元節大有深意地一笑:「虧得你媳婦演了一出好戲,才讓貧道識得青霞的真正身份。」


  「可晚輩卻結結實實捱了一刀。」我苦笑道。


  「哦?寧馨這丫頭還真捨得下手。」邵元節有些驚訝,沈吟片刻,才道:「她不太喜歡她師傅吧!」


  我點點頭,這當然是原因之一,可更重要的是,寧馨同樣猜到了邵元節的身份,不欲讓練青霓獲得強援,又想保住自己的貞潔,才下決心刺我一刀。


  「可惜。」邵元節輕輕嘆息了一番:「青霞實是龍虎雙修的絕佳道侶,可惜她心有旁騖。貧道雖然知道她功力精湛,卻不知她竟是一派之尊。」


  人說龍虎山正一道有教令嚴禁弟子涉足江湖,竟是傳言不虛。練青霓這等功力的女性在江湖本就寥寥無幾,身為正一道治頭大祭酒的邵元節竟然猜不到她的身份,想來對江湖近乎一無所知。


  他能知道我,大概是因為這段時間,不時有朝中重臣提起我的名字,這才引起了他的興趣吧!


  「真人既知練青霓乃是恆山派掌門,那知不知道她還是武當掌教清風真人的親妹妹呢?」


  邵元節端茶的手驀地停了下來,眼中精光一閃,那目光如雷似電,氣勢竟然咄咄逼人。


  俄頃,他精光倏地一斂,緩緩啜了口香茶,沈聲道:「別情,武當莫非是你接掌江湖的一塊心病?」


  「真人神目如電。清風雄圖大略,所圖非小,江湖自然是他的目標,可重塑三豐真人時代的輝煌亦是他能調度武當上下全力投入江湖爭霸的先決條件。」


  我的話正擊中了正一道的隱痛。太祖成祖都曾宣揚過,自己取得天下,乃是武當真武大神的陰翊,若不是當時的武當掌教張三丰自詡清高,辭官不就,恐怕還輪不到正一道教主張正常來統領江南道教。


  即便如此,太祖還是大封武當,張三丰獲真人稱號,其弟子邱玄清則入朝做了太常卿,風頭不在正一道之下。


  只是後來繼任正一道教主之位的張正常之子張宇初實乃一代天驕,不僅鞏固了正一道的地位,而且用計分裂了武當,使其實力大減,這才讓武當百年來再無力挑戰正一道的道教領袖地位。


  然而,太祖成祖之言彷彿一把利劍一直懸在正一道的頭頂,讓教中首腦不敢或忘武當的威脅。我的一番話,頓時讓邵元節心生警惕。


  「別情,你的意思是,青霞是有意接近貧道了?」邵元節沈吟半晌才重新開口。


  「雖然晚輩寧願相信她是真心求道,可事實恐怕不盡然。真人可以回憶一下兩人相識的過程,期間是不是充滿了巧合?」


  「可她所圖為何?」


  「所謂佳人獨行,正是偷香竊玉之機。真人在正一道中地位尊崇,正如佳人。孤身在京,亦如獨行,換做是我,也要把握此機會,小則困真人於情絲之中,大則圖真人襄助於武當。當然,她也可能想利用真人來阻止晚輩接掌江湖,畢竟我是魔門中人。」


  「我正一道向來絕足江湖,不問江湖之事,恆山派亦屬道家,想來應知我教教規森嚴。」


  「可貴教難道連朝政都不關心嗎?晚輩接掌江湖,絕非江湖之事那麼簡單,真人明知其中利害,何必欺我?」我雖然還是含笑而語,可言辭卻漸漸鋒利起來。


  「誰說別情可欺?」邵元節微微一笑便化解了我的攻勢:「不錯,貧道不僅給皇上看了別情的文章,而且對你接掌江湖投了贊成票。


  所謂言為心聲,你那篇策論說,『天下惟至粗之物於磨鍊為宜耳,乃君子至精之用,若不惜以治至粗之法治之,心體以磨而益淨,故無稍玷之神明,性分以磨而益瑩,故無不發之光彩』,頗得我教龍虎雙修的精義,想來你接掌江湖,於我教有利。「


  怎麼會是這樣?!我的老天爺,他究竟把天下至粗之物當作什麼了?!


  雖然早猜到邵元節贊同我出掌江湖,只是聽到如此匪夷所思的理由,我還是不免露出愕然的表情。


  「青霞心中是有一段魔障無法除去,不過該與別情你無關,你進京之事,尋常大臣都不知曉,她如何能知?此番接近貧道,想來是為她哥哥出力的可能性為大。」


  我心道,你邵元節的身份又有幾人知曉,練青霓不一樣找上你了嗎?


  不過,我卻沒有糾正他的想法:「真人既知她的企圖,想來清風再弄不出什麼花樣來,不過,晚輩還有一事相求。」


  「皇上有道家慧根,自是道門之幸,而道門一洗先皇時的晦氣想必指日可待。然而,毀佛一事,過猶不及,沙門經歷數次法難,都是毀而復興,破而後立。而復興之後,帶給道門的卻是重重劫難,譬如會昌法難,唐武宗毀寺院四千有餘,還俗僧尼二十六萬之巨,禁佛不可謂不徹底,可宣宗一繼位,佛寺即復,劉玄清、趙歸真等十數道家真人命歸黃泉,前事可鑑啊!」


  我緩了口氣,續道:「故而晚輩以為,雖然佛教乃夷狄之教,理當嚴禁,可手段需緩。」


  邵元節點點頭:「貧道亦正有此憂。只是,皇上外柔而內剛,又是性情中人…」他停下話來,不再說下去了。


  我當然明白,邵元節的話就是剛愎自用、睚眥必報的另一種說法:「這正是晚輩要懇求真人之處。禁佛大勢所趨,不可避免,但保全其中一二,真人應有此能力。江湖中素有少林武當之稱,武當勢大,唯少林可以抗衡,一旦少林被毀,武當更難以駕馭,對晚輩掌控江湖極是不利。而且,武當一旦在江湖上沒了對手,它的下一個目標會不會是正一道呢?」


  等蔣遲帶著工部營繕司營繕所的一個吳姓所丞來到顯靈宮的時候,我已經在和顯靈宮提點孫玄清品茗論道了。


  四人很快商議好了大致的修繕方案,因為七月十五乃是道教的重要節日中元節,開工日期便定在了七月十七。


  那個吳所丞似乎是吃了蔣遲的賄賂,將簡簡單單的一個工程說得重要無比,孫玄清自然愛聽,而我和蔣遲則會心一笑。


  隨後便按工部掌握的花名冊發了調籤,我不經意地一問,才赫然發現,徵調的大工匠當中,竟然有相當一部分是從桂萼監工的獻皇帝祀廟工程中抽調過來的。


  「這可不行!」我偷偷拉過蔣遲小聲道:「祀廟工程本就被工部戶部拖來拖去誤了許多工期,這些人再被調走,我姑夫怎麼向皇上交待?」


  蔣遲一怔,隨即恍然大悟道:「我說這幫丫的怎麼這般好說話,原來是想讓咱們自個兒人打自個兒人呀!」又說難怪離開工還有好幾天,吳所丞就迫不及待地要把人手都從祀廟那裡調過來。


  蔣遲是蔣太后親侄,和桂萼自然是同一個戰壕裡的戰友,不甘心被人愚弄,轉身就想立刻找吳所丞算帳,卻被我攔下。


  「東山,你這一鬧,怕是連顯靈宮的工程也扯上皮了!人手都調來也好,不光是祀廟工程的人手,其他工程不也抽調了不少人嗎?既然人到了咱們手裡,怎麼用可就是咱們說的算了!」


  我瞥了吳所丞一眼:「讓這廝在家歇上十天半個月的想來不是難事吧?咱們就把人手一分為二,一部在這裡悠著幹,另一部白天在沈籬子,晚上去祀廟,我讓姑夫給工匠們加點工錢,咱們這邊再補貼一點,這麼多人手,祀廟那邊的進度非但拉不下,連原來耽誤的工期怕是都能趕回來,我這回要玩死工部戶部這群王八蛋!」


  蔣遲興奮得嘿嘿笑了起來,我說桂萼眼下還不知道我李佟這個身份,與他協調的事兒就拜託蔣遲了,他一口應了下來。


  工部調籤果然十分有效,人手很快聚集起來,可五十多個大工匠聽說自己要乾的只是砌牆、抹灰、鋪路這等小工力工才幹的活兒,又要白白空閒好幾天,俱都鼓譟起來,卻被吳所丞彈壓下來,又說這幾日工錢照發,大家雖有怨氣,也只能忍了。


  等蔣遲拉著吳所丞花天酒地去了,我才把計劃告訴這些工匠們。先是推崇了一番他們的技術,講述了一番當今聖上如何愛戴自己的父母,修建獻皇帝的祀廟是多麼的重要;又說沈籬子衚衕乃是蔣家新要開發的地產,蔣家是皇上的娘家,為蔣家效勞,就是為皇上效勞;最後自然是亮出自己的錦衣身份,要求他們把嘴巴都管牢了,否則,詔獄伺候!


  這樣的事情,大工匠們經歷的多了,自然見怪不怪。何況,自己不用做小工了,工錢還可能長上一成兩成的,何樂而不為?於是大家都點頭稱是。


  推舉了兩個臨時主事的,在他們的指點下將工匠們分了工,各工種也推舉了管事之人,又招來五十小工力工點撥一番,顯靈宮這邊的工程就專等十七日開工了。


  帶著各工種管事的去沈籬子衚衕,其他人則約好了明日在衚衕口相見。這一部領頭的公輸起聽了我的設想之後,捻著山羊鬍子沈吟道:「沈籬子長約六十丈,按照大人的設想,大約可建兩座大四合院和四座中四合院,如果用材也依大人提議,大四合院每座所需銀兩約在八千兩左右,中四合院則需六千兩,這六幢宅子建起來,就要四萬兩銀子哩!」


  「公輸,錢你不必多慮,蔣家和我還沒把四萬兩銀子放在眼裡,材料用度我會用現銀支付,你只要關心質量和進度。不過,錢多也不能當冤大頭,誰要敢在材料價格上跟我玩花樣,我要他的人頭!」


  心裡卻暗自感激我的老泰山蕭別離,沒有他雪中送炭的十萬兩銀子,我怕是隻有向寧師姐告貸了。


  「大人放心,小老兒也不敢壞了公輸家的名頭啊!」公輸起的臉上同樣流露出了放心的笑容。


  安排妥當,我不由鬆了口氣。沈籬子這邊自有蔣雲竹派人來照看,我和蔣遲只需照顧好顯靈宮不出紕漏,一切就算萬事大吉。


  坐在刑部檔案庫房寬大古舊的桌子後面,我獨自一人品味著一份難得的寧靜。從遇到寧馨、充耀兄妹開始,事情就接二連三地發生,讓我都有些應接不暇,此刻總算找到了一點安定的感覺。


  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男人一生中的兩大得意之事在短短几天裡我又重新體會了一遍,雖然形式或有不同,可快感卻無二致。


  大權在手江湖我有的豪情快意,魏柔、寧馨破瓜的嬌羞顫慄,回想起來,都會讓我忍不住偷偷笑出聲來。


  可雲仙、何素素的死也同樣提醒我,前路崎嶇,沒有強大的實力,沒有如臨深淵的戒備之心,我一樣可能瞬間成為京城裡的匆匆過客。


  「該著手處理赫伯權了。」


  李佟這個化身已經開始深入人心,沈籬子購地、寧馨夫婿、雲仙被殺以及拘捕蔣逵等一連串的事件夠眾人回味一段時間,暫時不必再為他而東奔西走了。


  除了與白瀾交接之外,眼下最重要的就是利用我在京城接近中樞的機會對付丁聰一黨和宗設餘孽。


  我望了一眼桌上擺得滿滿的檔案,那裡面竟有快馬堂的資料,雖然不夠詳細,可也聊勝於無。


  快馬堂是赫伯權一手建立的,他的本家兄弟在廣寧馬市做一小官,與負責和蒙古人交易馬匹的衛所軍官相熟,每年在為大明軍隊選購馬匹的同時,給他留出百十來匹好馬。


  蒙古馬少見於江南,把馬販過江,扣去各種費用,每匹馬幾乎有一倍的利潤,故而年景好的時候,快馬堂一年能有三四千兩的純利,差一點也有兩千兩,十幾年下來,赫伯權著實是個不大不小的富翁,怪不得江湖把快馬堂當作中小門派發家致富的典範。


  這些資料,李岐山大多都不知曉,雖然他當過幾天快馬堂的總管。


  記得李岐山說過,去年一年,快馬堂除了與大江盟的那一筆四十匹戰馬的交易之外,一筆生意也沒做,而大江盟的那筆生意則完全是赫伯權親自去談的,內幕無人知曉。


  李岐山雖然精明,可也不可能想到赫伯權日後將成為一個相當重要的人物,否則,他必定使出渾身解數來搞到快馬堂的帳簿。


  然而眼下,我只能猜測赫伯權到底是通過什麼途徑把馬賣給了宗設,這中間是不是大江盟在穿針引線?


  抓到赫伯權應該就能知曉這一切,可惜皇帝把對付他的任務交給了刑部,是為讓我安心在這昏暗的屋子裡探索江湖的奧祕,還是想從赫伯權嘴裡印證一下倭賊的滅亡經過呢?


  我不得而知,不過,我知道我不能輕舉妄動,在陸眉公正式向我求援之前,我只能在暗中監視赫伯權,以防他重新消失在茫茫的人海里。


  「佩服佩服,你還真能坐得住啊!」


  眼看著太陽就要下山了,蔣遲突然出現。可我惡作劇地掐著嗓子喊了一聲啊呀,蔣遲竟然嚇得一哆嗦,扭頭就跑,等聽到我的哈哈笑聲,他才明白過來,氣急敗壞地衝進庫房。


  「你丫變態啊!好好的裝什麼女人!」他忿忿地道:「媽的,我早晚得叫你們公母折騰死!」


  「我只是想證明一下,我是不是還有演戲的天分,畢竟我現在一人扮演兩個角色,很吃重哩!」好在王動需要保持低調,又有寧馨相助,否則,我真不敢想像會出什麼亂子。


  蔣遲頗有同感:「別說你累,我看著都累。」他抹了把汗,道:「先不說你,方才路過前軍府,正碰上白瀾被一幫子人圍著,說要請他去百花樓。那些人也不想想,就宜倫那脾氣,別說百花樓了,就算是一品樓,回去晚了都要吃閉門羹,說起來,比我還不如哪!」


  提起白瀾,我不禁一陣苦笑,獲封這五天裡,他始終忙著應酬賓客,看樣子怎麼還得五七天才能消停下來,可自己的時間卻耽擱不起。


  腦海中閃過寧白兒無意中流露出來的幽怨眼神,我暗自生愁,竹園裡的女子會不會也是一腔幽怨呢?


  正說話間,卻見陸眉公氣沖沖地走進來,把一本手卷往桌上一扔,怒道:「氣死老子了!惹火了老子,老子不幹了!」


  我和蔣遲面面相覷,忙問出了什麼事兒,陸眉公道:「咱前幾日不是說要監視廖喜麼?今兒下午尚書大人回來了,我去請示,不料卻捱了一頓訓斥,說我不該道聽塗說,捕風捉影。雖然準了我的提議,卻把我屬下的幾個人都抽調走了,說是什麼中元節快到了,皇上皇太后可能去幾大宮觀乞福,要加強保衛。奶奶的,我一光桿司令,如何監視得了廖喜?」


  雖說皇上出行大多是錦衣護衛,可有大的節日,刑部通常會配合順天府及錦衣衛做好防範工作。


  陸眉公手下的幾員干將都曾受過他的點撥,在刑部赫赫有名,趙鑑臨時把他們抽調出去來加強保衛的力量,根本無可厚非,大概是陸眉公捱了訓,心裡彆扭,就覺得趙鑑此舉乃是針對他個人而來的。


  心中雖憾,可報復廖喜畢竟只是我一己之私,便勸慰了陸眉公一番,說赫伯權才是主要目標,廖喜且放一放也無礙,反正他也不會跑了。


  蔣遲則說晚上要請陸眉公出去喝酒玩女人散心,隨即晃著腦袋,嘴裡喃喃自語,帶出一長串酒樓妓寮的名字,想來是在琢磨今晚的去處。


  陸眉公哭笑不得,趁他不注意,趕緊溜走了;我也不等他拿定主意,忙道:「東山,今兒晚上恕不奉陪了,不然,我的下場比白瀾好不了多少!」


  「你丫淨他媽的裝熊。」不過,他總算體諒我眷戀新家的心情,又見陸眉公沒了蹤影,便說改日定讓我醉死在百花樓、翠雲閣,倒看看寧馨如何整治我。


  和蔣遲在刑部門口道別,踏著晚霞歸家。沒走多遠,就覺得似乎有人在跟蹤我,雖然跟蹤的技術相當拙劣,可驚人的身法卻彌補了技術的不足。


  我心中忽地一動,站定身形,緩緩轉過身來,不理會周遭人詫異的目光,對著熙熙攘攘的人群朗聲道:「高先生、齊兄,別來無恙?」

背景顔色 字體顔色 字體大小 江山如此多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