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動少真是關照敝號哩,咦?這、這不是魏仙子嗎?!」


  李寬人聽說我來,忙迎出霽月齋,卻一眼看到了與我同行的魏柔,頓時驚訝地叫了一聲,目光在我倆逡巡了幾個來回,既好奇又迷惑。


  魏柔痊癒已是初八,我赴滁州的行程只好一拖再拖,正月十五的蘇州花會想來也無法參加,好在花會本就是六娘一手操辦的,倒不用我費心。我甚至與白同甫、魯衛商議,將交接的時間推遲到三月,以期在此期間解決掉宗設這個心腹之患。


  見天氣是近幾日難得的風和日麗,我便約魏柔一同出遊,原本準備了許多說辭,不成想魏柔竟是一口應允,於是,這一天蘇州的大街小巷就多了一道亮麗的風景,而蘇州的美麗怡人也讓少小離家的魏柔流連忘返。


  南浩街的老三味,玄妙觀的三清殿,枕河的水巷,飛虹的石橋,讓魏柔沉靜的面容漸漸變得開朗;雞絲餛飩鴨血湯,生煎饅頭蟹黃釀,又讓她臉上多了些適意的笑容;謙字房眼下無法再造出斬龍刃的無奈會讓她嘆息,而寶悅坊的銀貂披風也會讓她欣喜,大半天的時間,我就驚喜地看著她從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一點一點變成了可親可愛的俗世少女。


  「你眼倒尖。」我隨口笑了一句,他和魏柔應該只在秦樓的開業典禮上見過一面,能一眼認出她來,想來魏柔定是給他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


  而他身後的宋三娘也一面偷偷用詫異的目光打量著我倆,一面含笑替魏柔脫下石青刻絲的銀貂披風。


  「動少莫非是想給魏仙子配些首飾?」


  隱湖弟子似乎都不喜奢華,魏柔和辛垂楊俱是如此,兩人的衣著都相當簡樸,頭上的簪子恐怕是她們身上唯一的飾物。拉魏柔去了趟寶悅坊,把她裡裡外外全換上了名貴的衣服,倒不是我存著暴發戶的心理,非要綾羅綢緞不可,而是那粗糙的衣物實在會損傷她細膩的肌膚,而魏柔似乎一直都順著我的性子,只是換下來的舊衣服卻非要讓夥計送回竹園去。換上新衣的她越發光彩照人,不過……


  「寬人兄,你不覺得魏仙子身上少點什麼嗎?」


  「我的大少爺,現在我腦子還沒轉過彎來呢!」李寬人開著玩笑道,顯然他誤會了我與魏柔的關係,他上下打量了魏柔一番,突然面露喜色,笑道:「真是巧極了,敝號周哲師父剛剛完成了一套翡翠飾品,取名就叫「心之湖」,聽說魏仙子就是來自……來自什麼什麼湖的,倒像是特意為仙子準備的似的。」


  「是嗎?快拿來看看。」


  雖然我不齒周哲的為人,可他的手藝實在是青出於藍,業已卓然成家。李寬人見多識廣,推薦的「心之湖」必定是款傳世之作。


  靜靜躺在白絲絨裡的是一套三件的翡翠飾物,手鐲、項鍊和指環都被小心地用絲絨隔開,晶瑩剔透的綠彷彿是雨過天晴後的冬青葉子,蒼翠欲滴,尤其那水滴狀的煉墜,就像從掌心剛剛滴落的一滴翠綠湖水一般,極是惹人喜愛,而這湖水般的顏色似乎讓魏柔想起了什麼,眼睛陡然一亮。


  「珠寶業有句行話,叫「黃金易得,翡翠難求」,上好的翡翠俱是從撣國輸入的,能製成整套飾品的不僅罕見,加工也極為不易,江南地面上只有三幾人有這等手藝。」


  「寬人兄,你就別王婆賣瓜,自賣自誇了。」我笑著打斷他的話,魏柔已經流露出猶豫的神色,他再誇下去,這套心之湖恐怕只能我自己捧著欣賞了。


  而精通顧客心理的李寬人竟然犯下了這等低級的錯誤,想必是太喜愛這套「心之湖」了,以致情不自禁地要誇讚一番。


  宋三娘把鐲子戴在了魏柔的手上,鐲子的大小就像是按照魏柔手腕的尺寸訂做的似的,看起來極其協調,那翠綠的玉和雪白的皜腕更是相得益彰。


  「一飲一啄,概由天定!」李寬人不由嘆息道。


  這也是一種天意吧,我驚喜地暗忖,鐲子套進魏柔手腕的一剎那,我竟似乎覺得一道情鎖正鎖在了她的心上,這種感覺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看她眼角眉梢流露出來的小女兒神態,或許她也正有此感念吧!


  「心之湖」戴在魏柔身上後,我就再沒讓她摘下來,而李寬人瞧見我遞過來的眼色也機靈地絕口不談銀子的事兒,這種極品翡翠打造的極品首飾,沒有五萬兩銀子絕下不來,這麼大的數目豈不嚇壞了魏柔!


  我故意和李、宋二人談起了即將舉辦的元宵花會,好讓魏柔的注意力從心之湖轉移出來。


  其實,花會的準備事宜早在六娘的指導下有條不紊地進行著了,而宋三娘也不愧是此道的高手,許多創意就連我都擊節讚賞不已,魏柔開始並沒在意,可越聽越投入,想來她畢竟是個女孩子,就算隱湖壓抑了她的天性,骨子裡的愛美之心還是會在不經意中顯露出來。


  「師妹,宋三娘方才的話頗有些道理,就算妳一心問劍,可妳畢竟是個女兒家,總要學點女兒家的本事。」我直言無忌地道出了霽月齋,已是日近黃昏,落日餘暉中,魏柔沉靜外表下隱藏著的那股少女心性似乎越發明顯。


  我接著道:「描紅刺繡怕是束縛了妳,三娘對服飾、珠寶、園藝都頗有研究,莫不如妳就在蘇州待上一段時日,跟她切磋切磋。當然,若是妳願意跟我學琴,就更是再好不過了。」


  沉默了半晌,她突然問道:「師兄,聽說你不參加花會了,是嗎?」


  我點點頭,「過幾天是蕭瀟父親的生日,我這個做女婿的總要去拜賀一下……」


  沒等我說完,魏柔已經輕輕「呀」了一聲,神色頗有些落寞地道:「原來,蕭姐姐和我不一樣啊!」


  帶著淡淡哀愁的輕嘆彷彿一枝利箭正刺進了我的心,這一瞬間我的信念竟突然動搖起來。


  當隱湖只是個抽像意義上的符號時,我可以為師父而毫不猶豫的把隱湖徹底毀滅,甚至把隱湖弟子全部趕盡殺絕我也絕不會皺一下眉頭;可眼下,魏柔已經不再是個簡單的符號了,這兩個字意味著一個活生生的少女,她和其他的女孩子一樣有喜有悲,換一個身份,我想的恐怕只是怎麼疼她愛她吧……


  給師父帶來痛苦的是鹿靈犀,魏柔她該揹負起師門的仇恨嗎?


  「妳就把竹園當作自己的家吧!」


  魏柔再度沉默,又過了半晌,她神色恢復了寧靜,才道:「師兄,出來那麼久,我也該回隱湖看看了。」


  「師妹?」雖然早想到她眼下不會長住竹園,可她突然間就動了離開之意還是讓我措手不及,「我還想等我回來之後,咱們一起對付宗設這個王八蛋呢!」


  「……?」


  「師妹,我不瞞妳,此番我還要順路去一趟應天府,我的好友沈希儀是南京五軍都督府的斷事官,他與南京守備徐公爺相善,我想求他說服徐公爺,撥一支精兵剿滅宗設這個倭賊!」


  「有大軍襄助,師兄定能旗開得勝。我不善水,去了反是累贅。」魏柔不為所動,淡淡道。


  「可據說宗設和他幾員得力干將都相當剽悍,沒有高手坐鎮,很容易讓這些賊首逃逸!」


  「秦樓高手如雲,對付宗設已是綽綽有餘。」


  見我還要說話,魏柔肅容道:「師兄,非是我不肯為國出力,大軍鐵騎炮火的威力究竟多大,戰場上江湖功夫能有幾分用武之地,師兄比我更清楚。宗設倘若真能逃脫大軍的圍剿,魏柔則甘做師兄的馬前卒,不殺此獠,絕不罷手!」


  魏柔真的說到做到,當晚她就悄悄離開了竹園。等丫鬟把我從秦樓找回去的時候,指月軒已是人去樓空。


  「魏家妹子執意要走,連我都攔不住她。」無瑕歉然道。


  「沒關係,走就走吧!」


  她的房間收拾得整整齊齊、一塵不染,就彷彿從沒有人住過似的,唯有枕邊多了那些從寶悅坊買來的名貴衣服和裝著「心之湖」的香檀木珠寶盒。


  還真怕妳把這些東西都帶走了呢,我心中惆悵的同時也暗舒了一口氣,既然她心裡著了相,那就等著她回來吧!


  第二天,我和蕭瀟也離開了蘇州。路過應天府的時候,我把從宋素卿那裡得到的有關宗設的情報告訴了沉希儀,請他說服徐公爺。


  沉希儀本就是個帶兵打仗的主兒,五軍斷事官的職位雖然尊崇,可連軍營的影子都看不到,他手閒的都要在慧妍身上發洩了,聽說可能有仗打頓時就興奮起來,自是一口應允。和他一起擬好了說辭,回家探望了父母,我才離開了應天。


  「環滁皆山也。其西南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琅琊也。」


  離別山莊就在滁州城外十里的琅琊山上。雖是肅殺冬日,可一路行來山泉跌宕,水聲潺潺,翼然醉翁亭,悠然在意軒,景色之美令人心曠神怡。


  「好山好水育好人,蕭瀟,怪不得妳生的這麼美呢!」


  蕭瀟莞爾一笑。說話間,山莊已在眼前,離大門尚有十丈遠,山莊突然鼓樂齊鳴,中門大開,從裡面施施然走出幾人來,為首一老者面目清臞,白髮飄然,顧盼之間,神采飛揚,見到我倆,老人臉上頓時顯出親切的笑容。


  「動兒、瀟兒,你們這兩個小混蛋怎麼今天才到?!」


  「爹爹」蕭瀟已經一溜小跑跑上前去,嗚咽著撲進了老人的懷裡。


  「小婿見過岳父大人。」知道他就是蕭別離了,我也忙上前躬身施禮道。他大剌剌地受了我一禮,才把我扶起來。


  「哼,不是你師父逍遙公攔著,七年前你就該叫我一聲岳父了!」他板著臉道,眼中卻露出幾分笑意,顯然是對我這個女婿萬分滿意。


  正好趕上了蕭別離的生日,慶生宴變成了接風宴。離別山莊雖然滿打滿算只有三十來號人,可也把一個居易廳擠的水洩不通,大家爭看莊主女婿的風采。鬧到午夜,翁婿二人才有單獨交談的機會。


  「你師父逍遙公是我的師兄,我們都是神教日宗的弟子,神教你知道吧,嘿嘿,就是江湖的大反派魔門!」他張狂的笑容裡透著一絲淒涼:「你師父是本宗宗主,而我則是守護使,所以動兒,論輩份,我還是你的師叔哪!」


  「師叔?這麼叫反倒生分了。」


  蕭別離竟也是魔門中人,這既在我意料之中,又出乎我意料之外。蕭瀟的出現,韓元濟那充滿玄機的話語,甚至十四年前的那場比武,無一不暗示著他和師父有著非同尋常的關係,兩人是同門的師兄弟,才讓這一切都有了最好的解釋。


  可他竟能捨棄魔門武功不用而獨創出一套威力強大的離別鉤法,這份才情讓我驚豔的同時,不免覺得這和他的武林地位稍有不合。


  「好在你是我的女婿!」


  蕭別離顯然聽懂了我的話,我不願稱他師叔,自然是不願意承認自己魔門弟子的身份,他神色不免有些黯然。


  「你們師徒三代都是天縱其才,神教內無人能敵,可惜俱是無意領導神教復興,以致教主之位空懸五十載,真是天不興我神教啊!」


  「你師父繼任日宗宗主的時候,我還年輕,並沒有真正見識到他的武功。十幾年前,我武功大成,那時候真是狂妄的很,竟然想統一神教,於是以下犯上,挑戰你師父,想一腳把他從日宗宗主的位置上踹下去,誰讓他佔著茅坑不拉屎哪!奪了日宗宗主之位,才有資格問鼎教主寶座,不料卻大敗而歸,唉!真是大敗呀!那時我才知道什麼是」山外有山,天外有天「!」


  蕭別離說的該是在白瀾舅舅家的那場比武了,他現在提起來還是感慨萬千,想象得出他當時該是多麼沮喪。只是十四年前的蕭別離武功正在顛峰,師父竟能將他打得大敗虧輸,武功該高到了什麼地步?!


  聯想到師父去世前的那一年裡我幾乎可以和他分庭抗禮,心下頓時明白過來,原來那時師父的武功已經開始走下坡路了。


  「依照神教教規,我應身受萬蠱噬心之刑而死,那時候的我根本就不怕死,死有何懼?!可你師父卻格外開恩,只要了蕭瀟去服侍你。現在想想,我還真要謝謝他,人哪,活著是比什麼都重要!」他清臞的臉上竟露出狡詐的笑容:「這話,我就跟你說,讓小韓他們知道了,還不罵我越老越怕死了,哈哈!」


  我不覺莞爾,或許是因為師門的緣故,我總覺得比起唐天文、殷乘黃來,蕭別離要可愛可親的多。


  「其實,輸了女兒之後,我就知道,早晚有一天,你會成為我女婿。可讓我始料不及的是,這一等就是十四年!」


  「十四年,這還是快的吧!」我笑道,「岳父你看齊小天快三十的人了,還沒成家,宮難也是才成婚呀!」


  「屁!若不是你師父非把你造就成一個文武全才,以你的天資,兩年前就該出師了,更可恨的是,他奶奶的活生生把你變成了另一個李逍遙!」


  「這沒什麼不好吧……」


  「瀟兒怕是開心死了,我蕭家祖祖輩輩沒一個人和做官的扯上干係,她倒弄了副誥命回來,差點沒把她娘眼饞死!可對我神教卻是大大的不利!」


  「咦?反正師父他老人家已經故去了,岳父您繼任日宗宗主之位順理成章,想統一神教現在也來得及!」


  「你小子知道個屁!」蕭別離罵了我一句,臉上卻是一副吃癟的表情:「你師父雖然連師門來歷都不告訴你,卻給我留下遺囑,指定你為他的繼承人。換句話說,一年之內,如果本宗弟子無人反對,或者無人能勝過你的話,你這臭小子自然而然地就成為日宗的新任宗主了!」


  「啊,竟有這等事情?!」


  我這才明白過來,方才他那句「好在你是我的女婿!」的真正含義,換一個人的話,他或許又該出手搶奪宗主之位了,想來師父在十幾年前就已經預料到了今天這個結局,只是他對魔門那種既不希望它強大也不希望它滅亡的矛盾心情,卻讓我這個做弟子的肩頭又多了一副重擔。


  「岳父如果願意做的話,小婿乾脆把日宗宗主的位子送給您,如何?」


  「你當那是一把破砍刀、爛鐵劍,說送人就送人嗎?!」蕭別離瞪了我一眼,卻又嘆了口氣:「再說,我都這把歲數了,要這勞子作甚?!」


  「「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人家大江盟齊盟主也五十歲了,還雄心勃勃要一統江南江北武林哪!」


  「你小子不用激我,齊老二有幾把刷子,我比你清楚!大江盟與神教不同,它才有幾年歷史!」蕭別離頗有些不屑道,眼中閃過一絲睥睨天下的神采。


  我頓時想起了高君侯在鎮江說的那番話,如果高君侯自己沒有藏拙的話,我這位岳父大人該與齊放有的一拼了。


  「動兒,要知道神教決不是打個飽嗝放個屁就能復興的,所以,神教歷代中興之主,都是少年英發的才俊之士,我是個半截入土的人了,可沒那麼多時間去重整河山。」


  「那魔門還有月宗、星宗呢?總不能事事都等日宗吧!」


  「是神教!」他大聲糾正道。「這,才是我最擔心的事情!日月星三宗已經很久沒有來往了,老一輩的人還惦記著神教的輝煌,可像你這樣渾不把神教當回事的小子卻越來越多,再過十年二十年的,三宗沒準兒就各支各的攤了!」


  「那豈不更好,如果一個月宗、星宗出身的人壓在岳父你頭上,你恐怕也不會太快樂吧!」


  「廢話!」他哂笑道:「真變成那情景,不是神教三宗被人各個擊破了,就是江湖被三宗鬧的大亂!」


  我心中一凜,我這岳父大人說的沒錯,眼下魔門偃旗息鼓,完全是因為門主難產,一旦各自獨立,雖然最有可能被分而滅之,可也不排除三宗蛻變成三個魔門的可能,那樣的話,江湖可真是要大亂了。


  我的神情落在了蕭別離的眼中,他臉上毫不掩飾地透出幾分得意:「動兒,就算你想把神教引向正途,沒有教主之位也是休想。再說,你現在雖說是官,可一隻腳畢竟踏進了江湖,即便放著神教這支虎狼之師不用,也不能讓它落入他人之手,還是把它抓在手心裡比較牢靠啊!」


背景顔色 字體顔色 字體大小 江山如此多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