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唐天文依然笑容滿面,可那笑容就像突然經了冰霜似的,森然透著幾分冷意,方才屋子裡那溫情脈脈的氣氛頓時一掃而空。


  突然的轉變讓我心中頓生一絲不妙,轉眼看唐三藏臉上也頗是迷惑惶恐,顯然他父親表情的變化已經超出了他的預料。


  「是的,伯父,小侄的確結識了令嬡。」我斟酌著詞句道,心念卻飛速旋轉,從解雨提起的往事裡,我自認大致瞭解了唐天文。他以三子身份接掌唐門,門內根基並不牢固,急需強援,帶女兒結識齊小天、宮難等江湖俠少,說白了就是想以女兒為餌,得到強力外援的支持,故而我才對提親抱有相當大的信心。唯一困難的原以為是解雨的身份,女兒做妾怕讓他覺得顏面無光,不過我想用一副誥命加之秦樓的鼎力支持,他該動心了吧!


  可眼下,他剛猜到了我的來意,還沒論及到解雨的身份,他怎麼就突然冷淡起來了呢?難道我這一榜解元、一府推官、秦樓千鈞之力、竹園萬貫之財在他眼裡都是一堆廢物嗎?還是解雨逃家大傷老父心懷呢?


  「既然賢侄見過小女,那就請賢侄告訴老夫她的下落,好讓我們父女得以團圓。」


  聽他話裡竟有責備我的意思,我眉頭不禁微微一皺,有心頂他一句,轉念想解雨離家一去就是大半年,換做是我,恐怕早就氣得殺人了。


  將心比心,我頓時平靜了許多,欠身心平氣和地道:「伯父,阿棠離家出走是她的不對,不過她雖孤身在外,卻心繫唐門,心繫父母,行事均以唐門為重,此番她本要前來,只是小侄念及眼下武林中人云集應天,怕引起旁人矚目,徒惹是非,故而小侄隻身前來,拜見伯父。」


  「阿棠」這個稱呼乃是不得已而為之,在家我都叫她雨兒的,可若在這兒這麼叫的話,老奸巨猾的唐天文豈不很快就會知道女兒究竟化妝成了誰。


  而我最多隻是唐門的女婿,就算唐天文看我不順眼又能奈我何?自然是把罪過都攬在了自己身上。卻聽唐天文「哼」了一聲,冷笑道:「你也叫她阿棠?好,好!真是有了情郎忘了爹娘,還沒嫁人,連行止都聽別人安排了,我唐天文怎麼生出了這麼個孝女來!」


  他的目光注視著我,似笑非笑地道:「賢侄飽讀詩書,怎麼也由著她性子胡鬧?」


  胡鬧?若是我爹我娘也如此待我,我早就造反了,豈只胡鬧而已?!我心中暗自不爽,只是唐天文的反應尚在我的預料中,我便深深吸了口氣,微微一笑。


  唐三藏一旁小心翼翼地道:「爹,妹妹的脾氣您也知道,別情怕是擰不過她……」


  「你也有份!」對我還保持幾分笑臉的唐天文面對兒子的時候,滿臉都是雷霆之色,「別以為我這個當爹的糊塗,你妹妹化名解雨,你敢說你不知道嗎?!如此嬌縱她,你這個哥哥又是怎麼當的?!」


  「爹……」唐三藏的臉色霎時變得雪白,諾諾地說不出話來,秀目卻不由自主地瞥了我一眼。


  我的心也猛然跳了幾下,一口悶氣頓時橫在心中,唐天文明批唐三藏,臉色卻是使給我看的,如此藉題發揮,我怎會看不明白。


  整個事件分明是唐棠負氣離家出走在先,我倆相識相愛在後,他又豈能不知,如此指桑罵槐是何道理!心中怒火漸升,竟顧不得思索唐天文是如何知道自己女兒在江湖上的化身的了。


  「從來都是」子不教,父之過「,沒聽說妹妹嬌縱要哥哥來負責的。」我輕聲一笑,唐天文一手揭開解雨的身份,幾乎封死了我求親的大門,他的態度也讓我對求親不再抱有太大的希望,說話便不再有顧忌:「伯父,既然您知道阿棠扮成了解雨,那就該知道三藏兄是無辜的,而且沒有三藏兄的維護,阿棠的江湖路風險會更大,豈不讓您老人家更擔驚受怕?」


  「賢侄,且不說這是敝門的家事……」


  沒等唐天文的話說完,我已然笑道:「可現在,這也是我的家事了。」


  「阿棠能得到賢侄垂青,乃是敝門的榮幸,只是婚姻大事,沒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又豈能草率從事?」


  看他一副吃定我的模樣,我心中怨氣一下子變成了熊熊怒火,不再理會唐三藏頻頻遞過來的眼色,輕蔑地一笑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我眼裡狗屁不如,誰敢攔在我和阿棠面前,我遇佛殺佛,遇神殺神。伯父,啊不,我該叫您一聲岳父大人了,您,就等著抱外孫子吧!」


  「狂妄!」


  唐天文臉上第一次變了顏色,細眉陡然一挑,大袖一揮,一條黑黝黝的皮索已如張牙舞爪的蛟龍一般從袖口飛出。


  「岳父大人怎麼如此沈不住氣!」我譏諷道,斬龍刃瞬間便出現在了手中,「破!」


  至鋒至利的斬龍刃與至柔至韌的神仙索在半空中交織在了一起,我倆的身形都是微微一晃,一股陰柔的大力從斬龍刃上傳來,竟擊破了我不動明王心法設下的兩道護身罡氣,沿著手臂直攻上來,眼看到了肩頭才堪堪被我阻住,一時間我的右臂竟似麻木了一般。


  「這……難道才是十大的真正實力嗎?」


  除了魏柔,唐天文該是十大中內力最差的一個,可依舊與我不相伯仲,而此時他手中的神仙索還能如情人的手一般纏綿而上,直纏住了斬龍刃,招式運用之千變萬化甚至還在我之上。


  「殺官可是滅門之罪呀,岳父大人!」


  神仙索果然聞聲頓滯,而我手中的斬龍刃已如精靈一般的跳動起來,霎時間便擺脫了神仙索的糾纏,眼波轉動間,見唐三藏的臉色此刻才輕鬆下來。


  「三藏兄,請恕我無法陪你和岳父大人一起回龍潭鎮了,我擬在南京歇息一晚,明日龍潭鎮見。」


  說罷,我優雅地拜了唐天文一拜,飄然出了寶大祥。


  「怎麼向雨兒解釋呢?」


  刺骨的北風一吹,我才清醒過來,自己雖然出了一口怨氣,可向唐門提親的事兒卻是泡了湯。


  唐天文的舉動實在太出人意料了,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白送上門的一個強援就叫他一手推掉了,難道他當初領著解雨去結識各大門派的新銳是另有目的不成?而他竟知道解雨就是女兒的化身,這讓我更是不敢小窺他的智能。


  可他究竟是怎麼知道解雨身份的呢?


  解雨行事並不高調,如果問齊小天、宮難他們是如何知道她大名的話,他們十有八九會告訴你,因為她是個很獨特的追星少女,可像她這樣的追星一族江湖上少說也有百十號人,除此之外,她並沒有給江湖留下太多的印象。


  而她除了在丹陽的那次驚豔演出,在江湖上也沒有什麼事蹟可言,唐天文竟然能曉得她就是自己的女兒,若不是她和哥哥唐三藏的聯繫被他發現了,就是他對我特別關注,甚至我身邊的女子他都十分熟悉,以至我一露出提親的念頭,他對號入座一一分析之下立刻發現了女兒的化身。


  我一邊思索,一邊朝教敷巷的方向走去,遠遠能見到「王老實米行」的大字招牌,我才習慣性地四下望瞭望,果然發現了兩個形跡可疑的漢子跟在我的身後。


  唐天文是想把女兒搶回去嗎?我心中暗哂,兜了幾個圈子甩掉了尾巴,我回到了父親家裡。


  「爹爹他……不同意嗎?」


  雖然從我的表情裡預感到了一絲不祥,可解雨並沒有沮喪的樣子,似乎事情的發展早在她的預料之內,她支走了許詡,臉上甚至露出了一絲欣慰的笑容。


  「相公一定受了不少委屈吧!」她的聲音既柔且濡,與平日的清脆活潑大相徑庭,我不由得詫異地望著她,她眼中射出萬種柔情,痴痴注視著我。


  「能知道相公的心,賤妾已是心滿意足!何況,區區禮法又怎能束縛得了相公呢?!」


  解雨竟是我的知己,我平素竟小看了她!心頭頓時湧起一陣熱浪,把胸中那口不平之氣都熨燙平了,忍不住把她擁在懷裡,恣意愛憐起來,半晌,她才紅著臉從我懷中掙脫開,小聲笑道:「相公且寬衣,賤妾去去就來。」說著,閃身進了裡屋。


  我除去了大氅,換上了輕便裝束,心情也輕鬆下來,聽裡屋傳來更衣的「淅嗦」聲和「嘩啦啦」的水聲,我不禁一陣心猿意馬,難道這小妮子……


  我就想闖進裡屋去,腳剛邁出去,心頭卻忽然一動,雨兒是個內心極其高傲的少女,此刻趁她心亂而要了她,會不會讓她心存遺憾呢?便強壓下心中慾火,轉頭看榻上書桌正擺著筆墨畫軸,那畫軸上的人物還沒畫完,卻是插花的許詡,只是筆法凌亂,氣韻全無,畫功竟不及平日的三分,想是解雨等我回來的那段時間心緒不寧的緣故。


  提起筆來,補了飄蕩裙襬,叮噹環珮,把眼眉稍做修飾,又在留白處題了句「蝶來風有致,人去月無聊」,畫面總算可以觀瞻了,而此時身後也傳來了細碎的腳步聲。


  「雨兒,看妳相公改得如何?」我撂下筆,回頭笑問道。


  「雨……兒?」


  入目是一張既陌生而又熟悉的笑臉,那對秋水橫波般的眸子自然是解雨的,只是那傾國傾城的絕世容顏彷彿是修正瞭解雨所有缺憾似的完美無瑕,直如天地造化一般,竟讓我心中恍惚了片刻。


  「解雨、唐棠,她們真是同一個人嗎?」


  恍惚之餘我心中一陣震撼,解雨那頑皮機靈的表情都不見了,眼前的這個陌生少女直如一朵解語花一般溫柔可人,如果說魏柔是謫落人間的仙子讓人無法輕易生出親近之心的話,她就是吹綠大地的春風,忍不住讓人心生愛憐。


  「老天還真是垂青我哩!」


  當初她就是這樣征服了白瀾,把絕色榜的頭名搶到了自己名下的吧,而齊小天、宮難能從她的美色中全身而退,那份定力也足讓我佩服了。


  不過,我很快從震撼中解脫出來,自己總該和那些痴迷於解雨美色的粗人有點區別。


  「雨兒,雖然好聽的話妳都聽厭了,可我還是要說,什麼羞花閉月、沉魚落雁,都不足形容妳,妳相公現在能說的只有一個字,好!造化鍾神秀,得妻若斯,夫復何求?!」


  解雨嫣然一笑,直如牡丹初綻一般,嬌聲道:「別人說一萬句,也比不上相公的一個字,只是,人家真的很想聽相公的誇讚呢!」


  雖然話語是前所未有的嬌柔,可熟悉的聲音還是驅散了大部分的陌生感。


  「妳是想聽」調鉛無以玉其貌,凝朱不能異其脣「,還是」瞬美目以流眄,含言笑而不分「,亦或」香脣吹徹梅花曲,我願身為碧玉簫「呢?」


  「人家都喜歡,可是,相公你好沒誠意喔。」解雨撅著小嘴兒,跑過來搖著我的胳膊瞋道,眼中卻流過一絲狡黠,分明是那個調皮的解雨又回來了。


  「沒誠意?那相公就來點誠意,俗話道,閨房之樂有甚於畫眉者……」


  我故意停了一下,解雨頓時暈生雙頰,目光既期待又似乎有些遺憾,我便把捏到了她的心事,哈哈一笑道:「雨兒天生麗質,不作畫留念,豈不辜負了老天爺的一番心意?!」


  「討厭啦!」解雨欣慰一笑,鬆開我的胳膊,赤足上了窗前長榻,拉起竹簾,然後斜倚在短几上,夕陽照著她的臉,自是嬌豔無比,相形之下,就連花瓶裡的那株異種紅梅都失去了顏色。


  拿起紫毫,面對畫紙,平生第一次覺得躊躇起來,她的一顰一笑,一瞋一喜皆堪入畫,我竟不知該如何落筆,腹稿打了幾遍,總覺有些缺憾。想畫個臨摹,偏偏她的嬌容似乎千變萬化,雖是生動已極,可每一刻的表情都是至美至媚,我心中竟是無法割捨,過了好一會兒,畫軸上依舊是空白一片,心中慨然一嘆:「怪不得蕭瀟畫不出魏柔的容貌,想來也是如此吧!」


  「雨兒,妳別動,忍一會兒吧!」說著,我扯過一方羅帕擲向她,正把她的頭蓋住了。


  我閉目沈思,解雨那兩張迥異的面孔漸漸在我腦海中融為一體,提筆在紙上勾勒點染,一幅「美人冬臥圖」竟是一氣呵成。


  「這是我嗎?」


  雖然發出了這樣的疑問,可驚喜之色卻霎時間佈滿了她的臉,「這……才是真正的我吧!」她喃喃自語,輕輕偎進我懷裡,目光再也離不開那張畫了。


  丹青難寫是精神,畫中少女的容貌只與眼下的解雨有著六七分的相似,可眉目之間那股自由的飛揚神態和小女兒心有所屬的嬌憨的完美結合,讓畫中人物的精神更符合解雨此刻的心情。


  「妖嬈百種宜,總在春風面。含笑又含瞋,莫做丹青現。」半晌,她才看到了題畫詩,低低吟了一回,回眸莞爾一笑:「人家真的那麼好嗎?」


  這一笑真是風情萬種,我忍不住心頭大動,摟著她纖腰的手臂頓時緊了緊。


  「壞哥哥~」她察覺到我身體的變化,抿嘴兒嬌瞋了一句,提起筆來,就在我的題畫詩下,又加了四句詩,自是情意綿綿。


  「腹中愁不樂,願做郎馬鞭。出入環郎臂,蹀坐郎膝邊。」


  晚飯的時候,解雨以本來面目出現,舉家皆驚。


  總算這些日子蕭瀟、無瑕、玲瓏她們沒少現身府中,才讓爹娘弟妹不至於太過手足無措,可當解雨飄然下拜,口稱兒媳的時候,老爹老媽還是齊齊把目光投向了我。


  「沒錯,她是兒子的媳婦啦,只是兒子不告而娶,老爹老媽你們可別怪罪,而且,雨兒都喊了公公婆婆,二老總該給點見面禮吧!」我嬉皮笑臉地道。


  「對、對!」還是老娘反應快,十幾年的富足生活對她的影響顯然比老爹大的多,居移氣,養移體,把她從一個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婦直直變成了一個懂得禮法人情的貴夫人,她親暱地把解雨拉到自己近前,沒口地誇讚,又把自己腕子上的那副翡翠鐲子褪了下來,仔細給解雨戴上。


  那副鐲子並不值多少錢,不過卻是老娘的陪嫁之物,她向來十分珍視。解雨雖然不知這鐲子的底細,可見幾個弟弟妹妹都面露驚訝羨慕之色,她機敏聰慧,大概也猜出了幾分,頓時喜從心升,笑逐顏開。


  其實眾人裡最為驚訝的一個卻是許詡。家人並不知道解雨的出身來歷,他們只是震驚於她的美麗。而許詡顯然想得更多,所以當她和解雨一同服侍我入浴的時候,見解雨去換輕便的衣服,她忍不住偷偷問道:「公子,小姐她……她是不是絕色榜中人呀?」


  「妳自己問問她嘛!」


  「我……不敢。」


  「咦?妳主子又不是吃人的老虎,怕她作甚?」


  「可我怎麼覺得在小姐面前都說不出話來了。」許詡沮喪地道:「她這麼美,不是絕色榜裡的人物,百曉生定是瞎了眼。」


  「我本姓唐。」解雨換上了一套官造金彩提花絨的對襟比甲從裡屋走了出來,正聽見我倆的對話,便笑著對許詡道,目光卻輕輕柔柔地落在了我赤裸的胸膛上,羞澀而又大膽。


  「啊?!小姐,您真、真的是唐門的大小姐唐棠啊!」


  我後背上的那雙小手驀地停了下來,倒是解雨渾不在意地微微一笑,道:「唐大小姐?那有什麼了不起的嗎?阿詡妳記著,我可是相公的六少奶奶呢,五少奶奶,就讓給舞姐姐去做吧!」


  被解雨撩撥起來的滿腔慾火最後全撒在了許詡身上,而為了脫力的她,直到第二天下午,我們才從應天府趕回了龍潭鎮。


  龍潭鎮已是人去樓空,只有白瀾和唐三藏留下的兩封書函。唐家父子果然如我所言的那樣昨晚就趕到了這裡,隨身攜帶的大批解藥很快讓那些中毒人的症狀得以緩解,雖然群雄在得知需要服用七次解藥之後才能完全恢復正常的消息之後有小小的騷動,但被坐鎮的白瀾彈壓了下去,為了傷員的安全,江南江北兩大集團不得不妥協,祕密約定兩個月內暫不相互攻擊,以配合唐門解毒。


  次日早晨,兩方都開始迅速撤離龍潭鎮,江北傷員取道鎮江奔揚州,而江南的則擬落腳於杭州。


  這些都是白瀾在信中告訴我的,他還藉蘇耀之口讓我每三個月去應天彙報一次,洋洋灑灑的竟有千餘言。而唐三藏的信則潦草簡單得多,只是說這兩個月他父親唐天文擬駐紮在杭州附近的崇德縣,並已傳書六叔唐天運,讓其速去揚州,而自己則在周旋兩地,為二人傳遞消息。


  唐天文果然行事周密,他雖然親自替大江盟的人解毒,卻沒有住進大江盟總舵江園,分明示意他不偏不倚的行事態度,讓兩方都挑不出理兒來。


  「茶話會總算結束了,咱們出來的日子也不短了,該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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