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慘,真是慘不忍睹!」魯衛拿著從經歷司得到的密報感慨道,飽經滄桑的臉上閃過一絲少見的愁苦。


  廷杖一百三十四人,當場斃命十六人,回家後重傷不治者兩人,如此辱沒斯文的血淋淋慘案,就算在武宗那個荒唐的年代朝廷也沒有出現過;就算桂萼和師兄方獻夫由此勢力大張,我心中還是忍不住泛起絲絲寒意。


  「左順門,該在歷史上留下重重一筆吧,年輕的皇帝鬥敗了權臣,以後看誰還敢向皇帝的權威挑戰!」


  「天威難測呀!」


  魯衛嘟囔了一句之後,指著其中一人的名字道:「老弟,實不相瞞,給事中張原,廷死的十八人之一,和我一樣都是少林寺的俗家弟子,論輩份我還是他的師叔,雖然他沒在寺中待多久,又多是跟空性師兄學佛法,武功也是平平,可他對師門卻是極有情義。他今年才三十三歲,又是一榜進士,前途無量,可就這麼白白死了…唉,真是可惜又可嘆!」


  他說話間眼角竟閃動著一絲晶瑩的光芒:「張原和方丈空聞大師的方外至交吏部左侍郎何孟春是少林在朝中最得力的支持者,可眼下一死一貶,以後朝中誰還能為少林說話呢?」


  我心下這才恍然,本朝釋道二門相爭甚烈,原本是道家的武當穩穩佔了上風,直到最近少林寺才漸有起色,原來竟是這二人的功勞。


  特別是吏部左侍郎何孟春,由於吏部尚書喬宇被罷,他暫攝部職,幾為六部之首,加之他在地方做過河南參政,在中央做過太僕卿,在軍中做過右副都御史巡撫雲南,政績軍功都很顯赫,在朝中極有份量,他若是替少林寺說話,在以前就連皇帝也要給他幾分面子。怪不得他一失勢,魯衛的臉色這麼難看,原來是為自己的師門擔憂呀!


  何孟春該是在做河南參政的時候,與空聞大師結下了友誼的吧,或者是少林寺慧眼識英,刻意結交,在何孟春身上的感情投資終於得到了回報。


  我心中暗忖,心思卻驀地飛到了漕督李鉞身上:「漕幫這麼快就倒向了慕容世家,這裡面會不會有他的功勞呢?」


  「其實,江湖上這些大門派,每一家的背後或多或少都閃動著官府的影子。」魯衛畢竟做了幾十年的捕快,最善察言觀色,見我若有所思的神情,他便猜出了我心裡的活動:「且不說少林武當,就說蜀中唐門,唐門家主唐天文的十四妹是肇慶原知府胡繼的寵妾,而胡繼的老子正是南都四君子之一、現為吏部右侍郎的胡世寧,胡繼雖然死了,他老子卻很是疼愛這個小兒媳婦,加上胡世寧聖眷正隆,唐門反而因禍得福。」魯衛言辭裡頗有些調侃的味道。


  「怎麼,看著眼紅呀,那讓空聞大師也生上幾個好閨女就有了耶。」我笑道,卻問道:「官府裡的人對江湖人家該是頗多提防之心吧,就像文公達,娶了個半吊子江湖女兒,卻把自己的小舅子萬里流手腳困住了七八年,不讓他行走江湖。」


  「說得也是,好在唐門沒有那麼多的野心,嚴格說起來它更像是個商人世家而不是個武林世家,不然胡繼也不敢娶唐家女兒做妾。就像大江盟,聲名在外的,結果幾次三番地討好父母官文公達都碰了一鼻子灰,最近兩下的關係才親密起來;不若慕容世家一貫低調,反而更容易得到朝中大臣的支持,像杭州衛指揮使武承恩就是慕容家的老關係。老弟,你別奇怪,畢竟,在官家的眼裡,或許除了武當少林因為跟釋道二門牽扯上了關係比較容易得到尊重之外,其餘的無論是白道的大江盟亦或是黑道的慕容世家,都該是被剿滅的對象,或者說都是被人利用的對象,卑鄙的慕容世家當然比高尚的大江盟更有利用價值了。」魯衛自嘲道。


  「那…隱湖呢?」


  魯衛白了我一眼,笑道:「怎麼,套你老哥的底兒呀!」我軟語央求,他說他又不是神仙,少林寺的情報網也沒有那麼神通廣大:「想知道的話,自己去找魏柔那丫頭打探去。」他末了道。


  魯衛把那盞白毫銀針一飲而盡,抹了抹嘴迎著風雪出了天茗茶樓,等他的身影已經消失在南浩街的酒旗中,解雨噘著小嘴兒走了進來。


  「魯大叔他最無聊啦!」


  明知道是為了魯衛提起她十四姑姑與公公之間的那層曖昧關係讓她的顏面有些過不去,可我還是打趣道:「咦,這是怎麼了,昨天還是魯大叔長魯大叔短的,今兒怎麼惹著你這個小姑奶奶了呢?」


  「討厭…」冰雪聰明的解雨一下子就看穿了我的把戲,撲進我懷裡鎮道。


  「說正經的,雨兒,你十四姑姑是怎麼嫁給胡繼的呢?」


  我並不是突然對解雨的十四姑姑產生了興趣,讓我感到驚喜的是唐門竟肯讓自己家的女兒嫁與他人為妾,如果這個十四姑姑的身份並不是像和親的王昭君那樣被臨時加上一個頭銜的話,那我說服唐門來默許解雨做妾的事實該容易許多吧!


  解雨微蹙蛾眉:「詳情賤妾也不得聞,只是聽大哥說,當年爹爹曾在九江救過十四姑姑的公公胡大人,後來十四姑姑就嫁過去了,沒幾年,姑夫就因為胡大人下獄而病故了。」


  對胡世寧這位朝中權臣的履歷我倒是知之頗詳,略一思索,便知道那該是宸濠作亂之前胡世寧做江西副使時的事情了,胡世寧的駐地九江是長江航運的重要港口,唐門對此地必定十分重視,或許正因為如此唐天文才有意無意之間救了胡世寧,畢竟他那時的主要任務就是剿匪,而在戰場上難免有個閃失:「那你十四姑姑可是你爺爺的親生女兒嗎?」


  「是我五爺爺家的。」解雨隨口問道:「怎麼了?」


  「沒事兒,那你五爺爺還健在嗎?」


  隨著解雨在我懷裡搖著頭,我的心也漸漸冷靜下來,解雨顯然和她的十四姑姑不同,看來這番周折想省是省不掉了。


  至於解雨的這位十四姑姑究竟在唐門和胡世寧之間扮演著什麼角色,也因為唐門與我沒有了衝突的可能而讓我無法提起興趣去了解了。


  正和解雨溫存,就聽樓下許詡笑道:「喲,這不是李爺嘛!這大下雪天的,還忙著公務哪!」


  然後聽李農的聲音道:「可不是嘛!只是這大冷天的,弟兄們凍得也有點受不了了,進來驅驅寒,小娘子,去沏壺好茶來。」


  聽許詡慇勤地把李農幾人安頓下來,我戀戀不捨地把手從解雨懷裡掏出來,笑道:「許詡這小妮子可越來越像個管錢當家的了,裡裡外外竟都是一把手兒,雨兒,你好好籠絡住她,日後定是你的好幫手。」


  「知道啦…」解雨媚眼如絲地道:「現在呀,就算我趕她走她也不肯走哩,誰讓這兒有個可心的大老爺呢。」


  下樓和李農及幾位捕快寒暄了幾句之後,李農見滿屋子就他們幾個客人,便笑著對我道:「掌櫃的,現在後悔了吧,這錢可不太容易賺呀!」


  「李爺說得是,」我裝出一副苦臉道:「今年的天氣也真邪門了,小的長這麼大還頭一回遇到這麼冷的冬天,別說小的這兒,就是秦樓的生意也好不到哪兒去呀!」


  這個寒冷的冬天也讓李農與我的聯繫變得困難起來,巡檢司的主要精力都放在了城中的幾家大戶人家和妓院、客棧身上,而在我的授意下,魯衛更是把李農打發到了城北,就更沒機會光顧南浩街了。


  他又不能像魯衛一般毫無顧忌地來天茗茶樓找我,算著該有二十幾天沒和我聯繫了,此番前來,定是同盟會有了新的指令。而我的那番話也是告訴他這些天我也沒閒著,至少秦樓我還是盡職地去接近它。


  眾人聽了我的話都哈哈笑了起來,李農笑道:「秦樓的生意不好,有沒有打折降價呀?」


  「不降成麼?」我笑道,擺手示意許詡替那幾個捕快斟茶,自己拎著一壺熱水湊到李農的近前,小聲笑道:「只是人家秦樓降得有章有法,不似麗春院,一兩銀子可以嫖兩宿,什麼鳥人都接,誰還敢去呀!」


  在眾人的鬨笑聲中,我又貼近李農的耳朵,看似是說風月場上的生意經,卻道:「大人,我已得到消息,說王動定會參加年底的武林茶話會,而且用的就是春水劍派的名義。」


  反正這消息也瞞不了多久了,我索性拿它當作了自己這些日子工作的成績,果然李農哈哈大笑的同時眼中閃過一絲訝色,見我的身軀正好擋住了眾人的視線,飛快地從袖中拽出一個紙團塞進了我的手裡。


  等李農他們走了,我展開那張紙團,上面只有扭扭歪歪的幾個字:「秦樓,李六娘,秀姐兒。」


  「能讓齊盟主惦記著,還真是榮幸的緊哩。」六娘看到那張紙條的第一反應竟是噗嗤一笑。


  「齊放絕不是現在才注意到乾娘您的,最有可能的是他費了不少功夫卻不得要領,最後想起我來了。」按照我的估計,齊放的第一人選該是李農,他的身份來查六娘最合適不過了,可他萬萬沒想到李農的頂頭上司魯衛就是秦樓的小東家,有關秦樓的一切事務都由魯衛親自處理,李農竟是半點機會都沒有。


  「怕是白秀不知哪兒叫人看出了破綻,」六娘斟酌道:「齊功雖然沈迷在女色中幾乎不可自拔,可他的江湖經驗畢竟十分豐富,白秀的武功也沒高倒可以隱瞞住自己武功深淺的地步,說不準哪兒就出了紕漏,讓齊功起了疑心。」


  雖然六娘想的幾乎和我完全一致,可她的這番說辭卻讓我聽出點別的東西來。說起來,經過師父的嚴格訓練,我的那雙眼睛雖然稱不上是火眼金睛,可也是銳利無比,見過那麼多的江湖高手,只有慕容千秋瞞過了我的眼睛,這還要歸功於他那肥碩的身軀實在是沒有十大高手的風範。


  可聽六娘的話,似乎武功練到了極處,就可以化神奇於平凡,這頗有些顛倒我武學觀念的說法讓我不由得猜測起六娘武功的深淺來,難道她一身武功修為已經超越了師父,達到返璞歸真的境界了嗎?


  六娘真的一身都是謎呀!我心中暗忖的同時,那灼灼目光便肆無忌憚地打量起她來。六娘很快就發現了,瞪我一眼,笑道:「動兒,乾娘有什麼好看的?」


  「我在想幹娘年輕的時候,該是怎樣的神采飛揚。」六娘輕盈流動的那一瞥竟隱約有著少女的風情,她的面目也因此變得模糊起來。


  「頑皮!」雖然嘴裡呵斥了一聲,可眼神卻有些恍惚,那如詩如歌的年少歲月該給她帶來無盡的遐思與回憶吧!


  不過那女兒般的神情只是一閃而過,她笑道:「別惦記我這個七老八十的老太婆了,動兒,你感興趣的人就要到蘇州來了。」


  「魏柔?」我眼睛頓時一亮,六娘點點頭,道:「不錯,正是她,青煙聽齊功說,她這幾天就該到蘇州了。」


  自從江園一別,就再沒有她的消息,讓我不時想起師父臨終囑託的是她在我眼中那個頗有些背信棄義的舉動,難道她不知道嗎?江湖已經盛傳我是魔門的弟子,這就是拜她所賜的呀,她如何還敢來蘇州呢?


  魏柔的行蹤顯然是大江盟傳給齊功的,可自從秦樓購進了兩隻蒙古隼之後,信鴿已經在秦樓絕跡了,齊功又幾乎足不出秦樓,而進入秋山別院的每一個客人秦樓都記錄在案,究竟是哪一個把消息傳遞給齊功的呢?


  「最大的嫌疑人當然是王謖你嘍。」六娘笑道。


  身為同盟會七大堂主之一的齊功自然知道王謖在同盟會裡的身份,於是乎在我倆的密切配合下,我先是因為臭味相投自然而然地成了慕容仲達的朋友,繼而也成為了同盟會的朋友,這段時間裡恐怕就數我進出秋山別院和樂水別院的次數最多。


  也因為王謖的關係,平素本著「兔子不吃窩邊草」原則而對秦樓那些姑娘敬而遠之的我,也把除了莊青煙之外的秦樓當紅名妓如冀小仙、冷銀屏她們玩了個遍。


  按下心中對魏柔的怨恨,我道:「蘇州此刻是江湖敏感之地,魏柔來這兒是為了什麼?聽魯衛說,她可從來沒有回家過年的習慣,家鄉在她心中恐怕只是個抽像的概念罷了。」


  六娘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卻若有所思地道:「動兒,你不覺得奇怪嗎?我們費了多少功夫來打探魏柔的消息卻沒有結果,可大江盟似乎對此卻瞭如指掌…」


  「這奇怪什麼,定是齊小天洩露了她的行蹤。」我沒好氣地打斷了六娘的話,其實我一直想在大江盟裡發展一個線人,可齊功雖然自己貪戀女色,御下卻是極嚴,絕不讓屬下與同一個女子交好兩次,而看齊功對齊放的崇拜模樣,他又絕不可能背叛自己的哥哥。


  李岐山倒是個很好的人選,可惜現在我還把捏不準他的心思。


  「這幾天我才知道,齊小天去了泉州,因為齊功在秦樓,他就暫代了同盟會鷹擊堂堂主之位。鷹擊堂的班底是大江盟人馬,原本就訓練有素,此番也去了泉州,聽說一來是給其他堂做個榜樣,二來與其他堂的配合也需要磨合一下,所以齊小天並沒有與魏柔同行。」


  「哦?」我沈吟了一聲,這消息倒是讓我的心情舒暢了許多,而我也很快就反應過來:「莫非是辛垂楊?」


  想到與魏柔的幾次接觸,她似乎並不是個高調的人,相反辛垂楊卻是八面玲瓏,我越想這種可能性越大:「哼,魏柔對她這個師叔還真是言聽計從呢。」心中開始算計是不是把我的征服目標先定在辛的身上更容易些。


  「辛垂楊畢竟是隱湖在江湖上的總指揮嘛。」六娘淡淡道,她總是這樣,只是把信息客觀地傳給我,至於我如何行動,她卻很少干涉了。


  「那…乾娘,可有辛的消息嗎?」


  六娘搖頭,我便默然,既然魏柔送上了門,那就讓我好好會會她吧!

背景顔色 字體顔色 字體大小 江山如此多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