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互不交集的路上前进,这才是──B」-dancing fairies-

   1. 白发少年与黑衣某人


   费奥多尔‧杰斯曼无能为力。


   归根究柢,这个事实就是他的出发点。


   姊夫死了。


   那桩大家称为艾尔毕斯事变的莫大悲剧,一切罪责都被归咎在姊夫身上。他遭到狂热地高声挞伐的群众包围,置身无数刀刃与火焰之中,为赎罪而献上性命。姊夫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无论何时都充满自信,一直以来都是个正直的人。而且也很疼爱小舅子费奥多尔,担心他的同时也抱予期待,不时为他指引明路。当这样的姊夫被夺走所有尊严,将要消逝在这世界上时,费奥多尔什么也做不到。他只能用双手遮住脸,但还是从指缝间扎扎实实地见证著眼前的鲜血、刀刃、火焰以及死亡。


   女儿死了。


   就在前阵子,她牺牲自己的生命去消灭〈沉滞的第十一兽【Croyance】〉。她独自一人对上那种会将接触到的一切东西同质化并据为己有,有如恶梦一般的怪物。而这都是因为她敬若至亲的费奥多尔,对于眼前那东西说了「讨厌极了」这句话。仅仅以此为由,这个才刚出生的妖精也表示自己讨厌那东西,然后挥动起捡来的铁棒,催发魔力,用尽全力释放出无法控制的巨大力量。费奥多尔什么也做不到。他双脚受伤动弹不得,即使伸出手也碰不到她,只能眼睁睁地看著那孩子在前方逐渐被一片白光吞没的背影。


   他差点失去重要的……可能也是他所心仪的女孩子。


   当女儿的身体化为光亮时,她把自己的身体当作盾牌来保护费奥多尔以及另一个女儿。在将一切粉碎溶解的破坏漩涡当中,她透过牺牲自己一人,成功守护住了重要的人。并且耗尽心灵,陷入无法再苏醒的沉眠中……以结果而言,她打破了沉眠,尽管记忆和个性多少受到影响,她还是回来了。话虽如此,当时什么都做不了的费奥多尔,他的罪过……自责也不会因此而消失。


   那些重要的人。


   那些如同家人一般,或者说应该已成为一家人的人。


   费奥多尔接连眼睁睁地失去他们,自己却莫可奈何。就连陪伴在负伤战斗的人们身边,代其承受伤害这种事都做不到。


   费奥多尔无能为力。


   而且费奥多尔痛恨无能为力。有能力的人就去战斗,因此而受伤也无妨。但这不能,也不该,更不被容许当作无能者不参战、不受伤的理由。


   艾尔毕斯的人民沉醉在天真的恶意之中,同时也因姊夫之死而受到庇护;三十八号悬浮岛的人民在毫不知情,未曾接获相关消息的情况下,因女儿们的牺牲而逃过一劫;悬浮大陆群上的所有事物,一直以来都是基于护翼军的功劳以及众多的妖精兵的觉悟,才得以安然至今;还有把无知当作藉口的恶鬼,理直气壮地活在他人的保护之下而不抱有丝毫疑问,甚至无声地要求著更多的牺牲。


   费奥多尔‧杰斯曼由衷痛恨这些人的一切,以及跟他们处在完全相同立场的自己。


   应该让无能之辈赴往即使无能也能挺身而战的战场。


   抑或是,找到能够在那种战场挺身而战的途径。


   这便是费奥多尔最初的希望,也是最初的目的。


   †


   护翼军的士兵之间弥漫著一股紧巴著肌肤似的怪异倦怠感。


   说到底,护翼军并不是世间想像中的那种身经百战的精锐兵团。就某方面而言,甚至可以说是完全相反。他们是为了对抗「来自悬浮大陆群外部的危机」而组织成形的,因此能够发挥其力量的战场本来就不会多到哪里去。自从五年前杜绝〈深潜的第六兽〉的威胁后,就更不用说了。几乎所有士兵都只透过听课和训练来了解所谓的战场。


   话虽这么说,但如果是寻常的战场──那种在他们的教科书中出现过,以驱逐或歼灭眼前的敌人为主要目标的话,倒还不成问题。然而,他们现在身处的状况并非如此。


   这群士兵现在得知的战况大概是这样的。首先,护翼军的要员接连遭到杀害,而犯人盯上的下一个目标应该是某个医师。这个医师是相当重要的人物,连贵翼帝国也盯准他,还有个叫妮戈兰的食人鬼目的不明地从旁干涉。费奥多尔‧杰斯曼前四等武官参与其中一事可能也差不多该传遍全军了。无论如何,护翼军有不能将医师交给这些人的理由。他们接到命令,要么尽快找到医师看管起来,要么封住他的口避免他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至于要员遭到暗杀与医师之间的关联、医师知道些什么、帝国和其他家伙为何会盯上他等等诸如此类的事情,八成都没有让士兵知道。这些是机密,是必须尽可能控制知情者人数的情报,应该只有在部分指挥官之间流通才对。


   连理由都不知道就与全貌未明的家伙敌对,在没有完整掌握住胜利条件的情况下应战。而且战斗的舞台是在城市中,多多少少对民间造成了一些──或者超出其上的损害。护翼军的士兵好歹是打著「守护者」的名号,这样的状况想必会伤及他们的自尊心。而且他们的实战经验还不够多,不懂得如何消化这种烦闷的心情。结果,无从排解的疲劳就这样从身心喷发出来了。


   职场上的士气对所有工作者而言,都是极为重要的问题。虽然他们这样也满引人同情的,不过……


   「──对我来说反倒正好就是了,毕竟我可是不折不扣的恶徒啊。」


   费奥多尔一边将手指伸向书架上的资料夹,一边小声嘀咕著。


   这里是护翼军司令本部的第三资料室。


   偌大的室内塞满了无数的书架,书架上则杂乱地塞满了无数的纸本资料。就连属于身材较为纤瘦的堕鬼族费奥多尔都觉得挤得难受。换作是身形庞大的种族,大概连进都进不来吧。尽管这个资料室实在缺乏机动性,但就现在而言,这也是很值得庆幸的一点。


   费奥多尔目前是通缉犯,而这里是发出通缉令的军队据点。要单枪匹马潜入敌阵中心的话,可以预想这会是极其艰难的路程,做再多的准备和防范都不嫌过分……虽然他是这么想的,但由于先前提到的原因导致士兵欠缺专注力,而且在这个装潢得气派豪华,很有本部风范的军用地内,出乎意料地处处皆是藏身地点。


   当然,就算如此,这里的坚固程度也不是一般贼人有办法下手的。但费奥多尔本来就很擅长做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再加上曾经两度潜入第五师团那边的零号机密仓库,让他偷鸡摸狗的本事又得以更加精进。


   「我怎么老是在增进这种往后人生用不太到的技能啊……」


   谈到安全措施,比起看守和锁之类的,这间杂乱至极的第三资料室本身还比较棘手。就算成功进到这间资料室,也不可能把所有文件打包带走。必须从宛如大沙漠一般的文件海之中捞出他要的机密。不过……


   他从口袋里拿出糖果,撕开包装纸后放入口中。


   随著在舌尖泛开的甜味,一股活力也注入大脑里。


   「基本格式是S-CP,密钥则是……唔,应该是红【Rouge】53吧。」


   隶属护翼军的这五年期间,他并非只是认真地克尽职责而已。他一直以来都小心谨慎地持续寻找著机密。在这段过程中,军方主要在使用的暗号种类,他都逐一调查出破解方法。本来只透露给二等以上谍报技官的密钥,他也几乎都记在脑中。


   所谓的解读暗号,就是与谍报队斗智。费奥多尔不认为自己会输。持武器斗殴的野蛮战斗不是他的专长──但也不是他的弱项──不过,若是这种骗来骗去,瞒来瞒去的脑力角逐战,他便可以抬头挺胸地断定这是自己的专长。


   他找出目录研读一遍,大致掌握住什么东西放在哪里后,便开始移动。皮革面的鞋底踩在地上并不会发出声音,取而代之的是纸张摩擦的细微声响掠过耳际。


   他停下脚步,抬起头看书架,寻找他要的书脊。


   「是……这个?」


   他翻开档案,眯起眼睛,视线追逐著密文。他没有时间慢慢做笔记,只能飞快地浏览过去,并尝试掌握概况。


   他想起一句话。


   ──已经连接到那个词汇了吧。我指的就是莫乌尔涅之夜。


   唯一一个拥有妖精调整技术的男人──穆罕默达利‧布隆顿医师。就在前几天,他带著一股无从掩藏的恐惧,说出了这句话。而且,他之所以性命遭受威胁,似乎也是由于他是那个「莫乌尔涅之夜」的知情者之故。


   包含穆罕默达利在内,已经有好几名重要人物只因为知道「那一夜」,而接连遭到杀害。费奥多尔判断这个机密便是具有如此高的优先度,甚至关系到悬浮大陆群所有岛屿的兴衰。


   「找到了。」


   他继续阅览手上的档案。上面片断零星地记载著他所要的情报。


   遗迹兵器【Dagr Weapon】莫乌尔涅,为古时人族制造的兵器之一,于百年以前挖掘出土。座标以现在基准来说,是位在高度零地带【Grand level】W29-NGD──据说是人族与星神军势如火如荼地交战的地方。此外也在相对较近之处发现了还算详细的兵器资料,以人族遗产而言是很少见的情况。所以,当能够发挥出其武器价值时,便有办法预估会带来什么样的效用。


   这把兵器的异禀【Talent】是「缔结稳固羁绊」,会在使用者与其伙伴之间,强制发动极为强力的共鸣能力。他们会如同字面意义地合力作战,无论敌人、荣耀、伤害还是性命,全都是一同承担,一同分享──


   「……很好。」


   他想知道的事情,都颇为具体地记载在上面。


   潜入这间资料室时,他并没有期待能获得这么详细的情报。哪怕是多微小的事物都行,只要能找到踏出第一步的一点线索就好了──他就抱著这种程度的想法,决心潜入护翼军司令本部。这么一想,也可以说这次得到了超出预期的成果。


   「遗迹兵器莫乌尔涅。」


   如果这上面写的都是事实,那么这就是一把极为强大的武器。但终究也只能说是一把极为强大的武器罢了。其他遗迹兵器同样是专属个人的近战兵器,且又具有足以扭转战况的威力。也就是说,「遗迹兵器莫乌尔涅」并不代表「莫乌尔涅之夜」本身。另有其他让穆罕默达利感到畏惧,甚至主动选择用死亡保持沉默的危险对象。


   不过,暂且撇除这点不谈──


   「缔结稳固羁绊的剑。」


   没有强者与弱者的区分。


   也没有做好觉悟者与未做好觉悟者的区分。


   这把兵器会不由分说地将一切相关人物都拉上战场。


   费奥多尔‧杰斯曼的嘴边勾起一抹隐晦不明的笑意。


   即使是弱者之力,这把剑也会将其搬往战场,让弱者也要一同待在强者奋战的地方。弱者会和强者一起受伤,也要赌上自己的性命。强者不用再被逼著独自承受痛楚、死亡的危险、苦难和悲伤。


   「这岂不是太棒了吗?」


   没错,他真想将这把剑塞给之前那个缇亚忒。


   口口声声要牺牲生命去守护家人的她,只要手上拿著这把莫乌尔涅,就绝对无法实现愿望。她必须和那些重要的家人同心协力,一起寻找活下去的道路。这样的发展让费奥多尔觉得非常爽快。


   「好。」


   解读暗号需要一定程度的专注力以及时间,但这里是敌阵,不可能一直悠哉地赖著不走。费奥多尔认为到外面再浏览后续内容也不迟,便把档案夹在腋下,离开了资料室。


   一张便条纸从档案的缝隙间滑落出来。


   费奥多尔浑然未觉。


   神不知鬼不觉地悄然掉在资料室地板的这张便条纸上,潦草写著未加密的一行字:


   「让我死吧」。


   †


   他避开人的气息,选择在无人的走廊上跑著。


   止痛药的药效退了,左边大腿与太阳穴深处都因为不同的理由而开始发疼。


   (苹果……)


   大腿的疼痛又让他忆起另一种内心的痛楚。他知道现在不该这样,便甩了甩头,集中精神在这个状况上。


   旁边门扉的门把突然毫无徵兆地转动了起来。


   这一带的门都相当厚重,声音传不过去,想必是有特别注重隔音效果。既然声音传不过去的话,隔著紧闭门扉的两侧也感觉不到彼此的气息。


   他目测到走廊前端为止的距离,计算自己能否抢在门打开之前跑过去,然后得出风险太高的结论。他忍住想咂嘴的冲动,窜进身边摆设品的背后。


   「──以说,确实没错吧。」


   门打开了,开始传出说话的声音。


   费奥多尔忍痛压低呼吸声,并且祈祷著。虽然不知道对方是谁,但拜托速速离开吧。


   「当前恶徒就够多了,没想到还必须担心至天那群家伙啊。听了都要闹胃疼了。」


   「有需要的话,我可以介绍一款很有效的药喔。」


   「请容我拒绝,贵种族的药对我们的舌头来说太苦了。」


   费奥多尔怕被发现,因此只从摆设品背后探出头,确认从房间走出来的人的样貌──接著,在看到筋骨健壮的背影与雄伟的黑山羊后脑杓后,他立刻缩回了脖子。不会错的,那就是护翼军第一师团总团长──卡格朗‧札巴塔尔亚耶特。


   第一师团尽管隶属于守护大陆群的护翼军,但只要一判断友邦是「危害大陆群的存在」,他们就会将矛头指向对方,这便是他们的工作。而第一师团的顶端人物,正是眼前这个由黑色肌肉组成的集合体。


   被发现的话,绝对必死无疑。


   凭那一身肌肉,肯定只要用两根手指头就能轻松拧断一两个堕鬼族。费奥多尔坚信这一点,让身体又缩得更小。


   快点走开,去他看不见的地方吧。他如此祈祷著。然而,卡格朗一等武官的声音停留在原地,没有移动的迹象。


   「说到底,莫乌尔涅究竟是什么东西啊?」


   他拋出这个问题给谈话的对象。


   「我知道那是一把遗迹兵器的名字,也确认过资料了。据说是很强的剑,但并没有放在精灵的仓库里,而是被长期封印了起来,至于封印的原因则不得而知。这把剑和遗迹兵器适用精灵的调整技术之间,到底有什么关联?那是足以让『桃玉的钩爪【Rosy Claw】』岩将辅佐官这样的男人选择死亡的威胁吗?」


   「──真令人意外啊。按你的性子,感觉很像会说『军人不会要求命令背后的理由』这种话。」


   「这要视情况而定。如果恶徒继续增加,战况蕴藏混沌的话,我们迟早会被迫要做出重大的判断与抉择。要是到那个时候还一无所知,便难以避开错误的泥沼。」


   「可是,一旦知道了内情,你自己恐怕也性命不保喔。」


   「为了克尽职责,就算要牺牲生命我也在所不惜。对兵将来说,为此慷慨就义才是正道。」


   「──原来如此,这种主张确实很符合你的作风。」


   他谈话的对象,也就是戴著宪兵队徽章的兔徵族【Haresanthropos】,感到傻眼似的叹了口气。


   「其实我知道的也不是很详细啦。换句话说,我得到的资讯并没有到必须赔上性命的地步,能说的事情很有限。不过,要是和你手头已有的资讯结合起来的话,风险就会大为提高。如果这样也没关系的话,我便告诉你吧。」


   一阵短暂的沉默。


   「首先,莫乌尔涅是极度危险的存在。」


   兔徵族开始娓娓道来,费奥多尔咽下一口唾沫。


   「既然是剑,那就是近身战武器吧?」


   「每一把遗迹兵器,都是将数种护符【Talisman】捆束起来所变成的另一种护符,剑的架构本身倒没那么重要。」


   他们两人边说边迈步前进。如同费奥多尔所祈祷的,他们往走廊深处走去,和费奥多尔的藏身处是反方向。


   「再加上很麻烦的是,莫乌尔涅目前不归护翼军所有。这把兵器原本是安置在护翼军严谨的管理之下,但前阵子在运输途中遭到抢夺,如今落在贼人手上。飞空艇『小孢菌』的那件事,你也有接到相关报告吧?」


   声音逐渐远去。


   「当然有。那是发生在近空的事件,虽然属于管辖外,不过我还是有耳闻大致的情况。据研判贼人是帝国的同伙,他们劫走了护翼军运送的危险物资。」


   「被劫走的物资名单中,就有莫乌尔涅的本体。」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愤慨。


   「而且,封住莫乌尔涅的剑鞘当时已有所破损。现在那把剑应该恢复了十足十做为遗迹兵器与护符的功能。『桃玉的钩爪』岩将辅佐官似乎是在透过秘密管道得知这个情报的隔天,选择自我了断的──」


   他们两人的声音消失在走廊转角的另一侧。之后过了十秒左右的时间,费奥多尔的身体才终于想起该怎么呼吸。他深深地吸一口气,然后吐出来。


   现在依然在敌阵里,不能卸除绷紧的神经。然而,他还是无法阻止身体放松下来。


   他是很想继续听下去,但并不打算追在那两人后面。他实在不觉得自己有办法在移动的同时,一路藏身到底。因此,他决定回到当初的目的。先逃离这里,回到安全的地点与菈琪旭会合,然后解读带出来的档案上的密文。


   他站起身──虽然膝盖使不上力,但还是勉强使其活动起来──开始在走廊上奔跑。事先准备好的逃脱路径浮现在他的脑海中。要避开刚才那两人从这里离开的话,势必得绕一下远路了──


   咚的一声。


   他正要走过转角处时,便撞到某个轻盈柔软的东西。由于双方体重差异,情况就变成费奥多尔把对方给撞飞出去了。


   费奥多尔暗叫不妙。


   他没有听到脚步声,也没有感觉到气息。他很确定这条走廊上没有士兵经过。尽管如此,他刚才确实撞到了某个人。


   只见视线前方,有个披著黑色外套的矮小人物。


   「……刀剑【斯帕达】?」


   他不知道对方的真名,所以脱口喊出了这个假名,并在同时把脸别开。


   虽然当事人没有给予肯定,但费奥多尔认为这个人应该是栗鼠徵种【Squirrelanthropos】。这支种族身材矮小且身手敏捷,但鲜少出现在人前。据说他们还有不能给家人以外的人看到样貌的规定。


   其实,他刚才瞥到了一点点。虽然「斯帕达」现在头上盖著斗篷的兜帽,但脸上并没有戴著那张死者面具。只要从正面认出这个人的样貌,必定会连同对方的真面目都一起收入眼中。


   「费奥多……尔……?」


   对方从被药灼伤的喉咙里挤出呆愣的嗓音,这么问道。


   「……哦,真巧,你也潜进来了啊,是我姊的指示吗?」


   他就在移开眼神的情况下跟对方说话。


   「为什么……」


   「我们两个都把自己的气息隐藏了起来,所以才没发现彼此吧。你和我都很不走运呢。」


   他面朝旁边露出苦笑,并伸出手。


   他已经对姊姊宣战了。而根据那个骗人精的说法,这个「斯帕达」是她的朋友。换句话说,他没有理由跟这家伙打交道。他心中明白这一点,然而──


   (就算如此,我也没必要到处树敌吧。)


   他一边如此说服著自己,一边拉起那只长著黑色短毛的小手。


   忽然间,一股莫名的熟悉感掠过心头,又消逝而去。


   (……咦?)


   他想确认这股感觉到底是什么来由,但现在并不是这种时候。回头一看,果不其然有几名士兵就站在那里。每个人的眼神都明显带有警戒,正目不转睛地盯著他们看。


   「糟了!」


   他就这样拉著「斯帕达」的手,飞奔而起。


   「费奥多尔?」


   「赶紧闪人了,你和我的处境都一样,要是被抓到就完蛋了吧!」


   他的侵入计画直到刚才为止都进行得相当顺利,却因为遇到了这个人,导致一瞬间就落入这种困境。他觉得事情变得很麻烦,简直令人受不了。


   但是,不知为何,他并不想放开这个人的手。


   他们本来就不是适合比拚体力的种族。另一方面,第一师团的士兵则像是强悍种族的样品展览会一般,个个都是跑上三天三夜也不会喘口大气的家伙。更何况,对方完全占有地利之便。即使就这样逃出了本部,要是只会老老实实地拖著沉重的双脚逃跑的话,那就不可能彻底甩掉所有的追兵。


   所以,在离开军用地之前,他借用了一台自走车。


   这台车的车身较小且呈圆弧状,车轮和车轴都显得很不坚固,不管怎么看都不像是战斗用车,应该是为了在市内移动而准备的车子。估判这台车没办法在未经整修的野外奔驰,也没办法乘载大量的重装士兵。在防弹方面也只有采取最低限度的措施。


   虽然实在不觉得这台车有多可靠,但他没有选择的余地。


   坐进驾驶座后,他扯开脚边的简易封套,朝动力装置精准地踢了一脚。这在不肖军人之间是人人皆知的事情,即使没有正规钥匙,只要按这个步骤做,几乎所有的军用车都能启动。而费奥多尔身为优等生兼不肖军人,当然也通晓这种秘技。诀窍在于角度与胆识。


   动力装置用力地振动起来,自走车冲了出去。


   「快上车!」


   只见「斯帕达」纵身跳跃,一瞬过后,费奥多尔头上的金属车顶就传来「叩」的一声撞击声响。


   「要出发喽!」


   一阵猛烈加速,感觉前轮都快要浮起来了。


   自走车以枪弹迸发之势,奔驰而出。


   †


   科里拿第尔契市的街景正以惊人的速度不断向后方流逝。


   车轮滚过石版路,发出难以形容的噪音直钻入耳。现在正大肆狂飙的这台车,速度远比设计时预估的还要快。整台车都剧烈地上下摇晃著,简直像是在摇摇杯里面一般。他觉得屁股痛得要命,但要是从座椅起身的话,可能一瞬间就会被拋出驾驶座。


   他用眼角余光确认后视镜,看到后面有几台同型号的自走车。要追自走车的话,就该派出自走车,这实在相当合情合理。护翼军遵从这个理所当然的道理,乘势展开双方条件相同的追逐戏。这也没什么不好,这种发展至少比全靠体力的你追我跑好太多了。


   「费奥多尔?」


   头上传来可以解释为警告,也可以解释为惨叫的声音。


   「车子很晃,小心别被甩下来啊!」


   虽然现在才提醒为时已晚,不过费奥多尔还是这么喊了回去。这对一般人而言是很强人所难的要求,但既然他(她?)会使用魔力的话,费奥多尔相信应该勉强撑得住。


   唉,真是的。这种情况完全跟映像晶石的经典剧情一模一样啊。


   费奥多尔想起以前觉得很好看的那部剧。小恶党盗取宝藏,开著自走车在古都街上逃跑,而军人紧追在后。摊贩一一被撞翻,街上人们都尖叫著到处乱窜。


   ……不对,要说一模一样是言过其实了。如果把摊贩统统撞翻的话,他的良心会过意不去,所以尽全力能闪则闪。最重要的是,街上人们反应寥寥,会像映像晶石里一样受到惊吓的顶多一半左右。其余人就算看到扰乱古都安宁的暴冲车在眼前,也只是无动于衷地呆呆望著而已。


   「唔……」


   由于有这些不会自行闪躲的人,要在避免辗到他们的情况下驱车而行,并不是一件易事。费奥多尔在千钧一发之际转动方向盘,大力擦撞到民家的墙壁。


   在不断重复同样行为之下,他很快就认不得路了。


   科里拿第尔契市的道路本就错综复杂,对于他这个外来者而言,就是一座迷宫。但对于驻留在此的第一师团士兵而言,这里就等同自己的家。再这样下去的话,对方肯定会绕到前面拦截──


   「──剑,B6!」


   车顶上传来「斯帕达」的声音。


   在费奥多尔理解这句话之前,一发枪弹就在旁边的石版路上射出了一个坑洞。不出他所料,似乎有军服人影已经绕到前头,可以看到对方在侧边巷子里架起狙击枪备战。


   「唔……」


   「堡垒,G8!」


   他搞不懂「斯帕达」在喊些什么。应该说,他现在没有多余的心力慢慢闲聊,这种状况也不适合玩猜谜游戏。所以那种意义不明的话语他没认真听进去,而是将精神集中在操作方向盘上──


   (──咦?)


   宛如天启一般,他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假设。这个该不会是……


   迟疑一瞬,他的身体行动了。先是紧急煞车,然后强行让车身滑进一旁的小巷子里。两台追击的车辆原本要直接跟过来,却横撞上彼此的车身。只见两台车翻滚起来,虽然没有引发爆炸,但他们就这样从视野里消失了。


   堡垒G8。这个意思是要把「堡垒」的棋子放在G8,也就是棋盘上的隘口。这是让处于劣势的主将棋子逃往安全地带的一种常见手法。


   换句话说,「斯帕达」口中所喊的,是使用于棋盘游戏中的专业术语。


   在费奥多尔还小时,那种模拟古代战争的游戏是他引以为傲的强项。甚至还有一段时期,他因为精读全部的对战谱,棋艺有所进步后,就自大地认为可以打遍天下无敌手。


   「……难道说,你会吗?」


   至于是会什么,他则没有问。因为没有问的必要。


   「会一点点!──枪兵,P3!」


   这是要费奥多尔加速,强行突破守备坚固的地方。虽然这又是一个极其强人所难的要求,但既然是他(她?)能够看见的突破口,那么试一试也未尝不可。反正现在确实是陷入困境的最底部了,朝可以见到一丝光明的道路全速冲刺也是个好办法。


   费奥多尔脸上浮现笑意,用大到像是要踩断般的力道踩下了油门。


   2. 「爱洛瓦」


   费奥多尔‧杰斯曼再次独自上街了。


   「这种工作我一个人来比较方便啦。菈琪旭小姐就好好休息吧,你的身体不是还没完全恢复吗?」


   他用开朗的笑容这么说道。


   她觉得他这个人真的专会讲一些拙劣的谎言。他说一个人比较方便想必是真的,而且也确实是挂心身体尚未恢复的菈琪旭。然而,正是那张表情,那张不管怎么看都精力充沛,不见一丝阴霾的笑脸,清清楚楚地告诉她,他一定在隐瞒些什么。


   费奥多尔无论是体力还是精神,应该都早就达到极限了才对。


   这阵子以来,他几乎未曾阖眼。不仅如此,他大概连像样的休息都没有过。她好几次都看见他露出隐忍头痛的表情。他的身体不在正常状态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她也有想过或许留住他会比较好,又或者强行将他按倒在床上,用毛毯束缚住他,让他睡上一觉。


   「但实在不觉得他会因为遭受阻止就愿意罢手啊……」


   她不认为自己会在力量上输给他。但是,依他的个性,无论遇到什么事情,他大概都会想尽办法逃脱出去。可能还会顺带耗损掉他更多的体力与精神。


   ──早晨的阳光好温暖。


   橙发少女从四楼窗边眺望外头的街景出神。


   她姑且也算是受到护翼军追捕之身。话虽如此,她应该只是被视为「遥远的三十八号悬浮岛的逃兵」而已,科里拿第尔契市本来就处在麻烦的状况当中,想必不会积极地派兵缉拿她。护翼军现在要追捕的对象多得要命。因此,她才会没有多作提防地站在窗边。


   而她在思考的,是刚才的课题。


   她该拿外出的费奥多尔怎么办才好?哪个选项才是正确的?少女对自己拋出这个问题,她必须加以思考,做出选择。


   毕竟,她不可能永远都以失去记忆为藉口,任凭自己随波逐流。


   「菈琪旭‧尼克思‧瑟尼欧里斯……」


   她将手掌放在胸前,轻声念出这具身体的名字。


   「出生于三十三号悬浮岛,年龄为十四岁,适合的剑是瑟尼欧里斯。和年龄相仿的可蓉、缇亚忒与潘丽宝特别要好。专长是烤面包,在烤出大量美味面包时,会感到格外满足……」


   她像是在朗读别人的日记一般,继续这么念道。


   「为了保护费奥多尔和棉花糖不受大爆炸伤害,急遽地催发出庞大的魔力。魔力如同炽火,如果是在一瞬间催起巨大火焰的话,与其说是燃烧,不如说是爆炸更为贴切。就结果而言,菈琪旭‧尼克思‧瑟尼欧里斯的人格不消花上时间,便立刻崩坏殆尽──」


   她猛地使劲,抓著心脏附近的手又更加用力了。


   菈琪旭‧尼克思‧瑟尼欧里斯身上发生了人格崩坏的现象,与过去的妖精兵学姊珂朵莉‧诺塔‧瑟尼欧里斯陷入昏迷时相同。或者应该说,比当时还要强硬与剧烈。


   数日过去后,那具身体奇迹性地苏醒过来。然而,那并不代表「菈琪旭」复活了。换句话说,消失的少女没有就这样原原本本地回来。妖精是来自「死亡孩童的迷途魂魄」,死者的记忆与情感都附著在魂魄上。


   「这个魂魄所记住的古老记忆,以及在久远以前死亡的其他孩子的记忆与情感,将『菈琪旭』人格所遗失的部分填补起来了──」


   ──没错,就是这样。


   她并非菈琪旭。不是可以用这个名字称呼的人。


   少女现在想起了这件事。她在梦中接触到「菈琪旭」本人的记忆,从远处注视并体会到那些温柔的回忆。


   目前待在这具身体里的自己,虽然继承「菈琪旭」的片段记忆,却怎么也无法接纳为自己的所有物。而这个人格,另有其名。


   名为菈琪旭‧尼克思‧瑟尼欧里斯的少女催发出爆炸性的魔力,造成人格崩坏。妖精是死灵【Ghost】,可以说是精神与人格缠绕在近似肉体上的一种存在。原本按照妖精这种生物该走向的命运的话,丧失人格的妖精应该会直接消灭才对。


   但是,菈琪旭‧尼克思‧瑟尼欧里斯崩坏后,前世爱洛瓦‧亚菲‧穆尔斯姆奥雷亚的记忆与自我便浮现上来。前世之所以为前世,本来就只是已经崩坏殆尽的残骸。然而,两个人格的残骸奇迹般地契合。菈琪旭欠缺的碎片,用爱洛瓦的碎片填补;爱洛瓦失去的碎片,用菈琪旭的碎片填补。最后所缔造出的人格,不是菈琪旭也并非爱洛瓦,但也是她们两人。


   不过,就算这样,少女现在依然认为自己是「爱洛瓦」。


   最起码,她有意识到一件事。那就是,过去和这个名字一同死去的少女,其心中的悔悟与愤怒的余火,才是自己这个人格的本质。


   †


   关于生前的爱洛瓦‧亚菲‧穆尔斯姆奥雷亚,她能记起几件事。


   爱洛瓦大致可以说是当时很标准的黄金妖精【Leprechaun】。


   她诞生在边境悬浮岛的森林中。经护翼军的搜捕咒术师确认其存在,然后透过专用牢笼运进妖精仓库。


   所谓的妖精仓库是通称,文书上的正式名称为第八种研究资材仓库。顺带一提,以实际情况而言,就只是家畜棚屋罢了。


   她们在那里学习最低限度的大陆群公用语以便理解命令,身上穿著仅以抵御寒冷为目的的衣服,吃的是足以维持身体健康的无味食粮。由灰色墙壁包覆起来的房间里什么玩具都没有,除了从小窗子观察天空颜色的变化之外,没有任何像样的娱乐。


   她们被教导:你们都要为了悬浮大陆群牺牲。


   而她们心想:原来如此,是这么一回事啊。


   她们没有特别冒出什么疑问,也没有抱持反感。她们没办法正常地产生一般生物的反应,不会有那些种种情绪。归根究柢,对于当时被称为黄金妖精的她们而言,这就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模样。


   所以……


   「再多笑一点嘛,不然就浪费那张可爱的脸蛋了。」


   第一次听到被塞进同一个房间的新人这么说时,爱洛瓦只是愣愣地歪著头。


   那名妖精叫作纳莎妮亚。


   她和爱洛瓦同年纪,但她很晚才来到妖精仓库,加入时已经超过十岁了。


   妖精本来是一种自然现象。要比喻的话,不过就像是雨后出现的彩虹那般罢了。如果没有人去观测她们,不把她们视为个人来对待的话,她们根本就无法以一个人的身分存在这世上。搜捕咒术师是这方面的专家,能够以极高的成功率确认到妖精的存在并捕捉。


   但是,偶尔也会出现像纳莎妮亚这样的案例。换句话说,也会有妖精不经由搜捕咒术师之手,而是透过持续映照在毫不知情的人们──大部分是年幼的孩子──眼中,开始存在这世上。


   因此,她在来到护翼军之前,有将近十年的时间都是在外面的世界度过的。


   也因此,她知道很多其他黄金妖精不知道的事物。


   「这里的环境好恶劣喔,但至少不用担心会挨饿就是了。」


   纳莎妮亚出现并长大的地方,是治安很差的都市。谁都可以为了一根受潮的菸草而捅身边的人一刀。掠夺者与被掠夺者不断交换彼此的立场。就在这种城镇的角落,一群无父无母的孩子发现了她。在这里,婴儿被遗弃街头并不是多稀奇的事情,所以孩子就这样将她纳为伙伴了。


   当然,这群孩子也不是正正当当地讨生活。以盗窃为首,一切坏事都是他们赖以生计的饭碗,苟延残喘地活过一天又一天。就在几天前,这样的生活走到了尽头,少年少女全数遭到自警团捉拿,又因几个巧合重叠在一起,顺带让护翼军察觉到纳莎妮亚的真正来历……据说这就是事情的经过。


   一开始,爱洛瓦只是漫不经心地随便听听,完全无动于衷。


   「我偶尔也想吃蛋糕之类的东西啊,而且要加了一大堆砂糖和奶油的那种。」


   爱洛瓦不知道妖精仓库外面的情况,也不知道作为妖精以外的存在方式,所以纳莎妮亚所说的一切,听在她耳中都是莫名其妙的玩笑话。就像是面对一个没见过红色的人,不管怎么解释苹果的颜色都是没用的。


   但是,在漫不经心地随便听听之间,她产生了兴趣,开始认真倾听纳莎妮亚滔滔不绝地述说过往的故事。在这段过程中,她对于不晓得的事情会浮现疑问,然后出声发问,于是开启了对话,变成两个人的交流。


   「都说要大家一起赚钱,建立属于我们家族的国家。这当然是痴人说梦了,但梦想这种东西就该远大一点才好。」


   钱是什么,家族是什么,国家是什么……梦想是什么。有好几个她不熟悉的词汇。纳莎妮亚说得愈多,她就问得愈多;她问得愈多,纳莎妮亚就说得愈多。


   「一起怀抱梦想吧,纳莎妮亚。」


   爱洛瓦越过窗户遥望月亮,然后这么说道。


   「唔……?」


   纳莎妮亚用睡迷糊似的嗓音回道。


   「就当作是代替你已经破灭的梦想也好。有朝一日,一起创造出属于我们家族的国家吧。」


   「家族的?」


   听说家族这个词,原本是指具有血缘关系的群体。但在纳莎妮亚的话中,指的是用血缘以外的其他羁绊结成的群体。


   「对,家族的。」


   爱洛瓦环视房间。在这个煞风景──她也是最近才知道这样就叫作煞风景──的空间里,有好几张简易床铺。年幼的妖精正在床上呼呼大睡。


   当时的爱洛瓦将同族的每个孩子都视为心爱的妹妹。


   「所以你是那个意思吗?要大家一起从这里逃出去?」


   「不是。虽然我也有想过这一点,但这是很不切实际的做法。我不觉得我们有办法逃出去,而且也没办法连今后新出现的孩子都一起带走。」


   「……更何况,要是没有我们的话,悬浮大陆群就危险了。」


   「据说是这样没错。」


   爱洛瓦对悬浮大陆群的未来没什么兴趣──毕竟她对仓库外头的世界不太了解──但是,为了让话题进行下去,她还是稍微附和了一下。


   「所以,这是很遥远的梦想。我们今后也会为了守护悬浮大陆群而战。这场战役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会划下句点,而我指的,就是在这之后的事情。」


   纳莎妮亚的表情怔住了。


   「大家一起耕田,一起念故事给年幼的孩子听。然后,偶尔一起吃吃蛋糕……大概是这样子吧?」


   用有限的知识诉说出来的梦想,不仅偏颇,还很狭隘。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我想,应该要花上好长一段时间。即使有一天实现了,我和你也一定早在那之前就毁灭了吧。但是,这些孩子……甚至是接在这些孩子后面的学妹,或许能够到达那样的未来。我说的就是这样的梦想。」


   「哈哈!」


   纳莎妮亚笑了。


   「爱洛瓦你啊,真的是变成了一个浪漫主义者耶。」


   「你以为是谁害的啊?」


   「唔,也是啦,我觉得自己并不是没有这方面的责任。你还记得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就死死地板著一张脸。」


   「忘掉吧。」


   「才不要哩。」


   ──她们两人都明白。这个愿望真的是虚无飘渺的梦想。在这个不知道何时会走到尽头的末日世界,在这个每个人都为了生存而忙于奔波的时代,无论花上多长的时间,都不可能踏上通往美好的救赎之路。


   她们在明白这一点且已死心的情况下,轻轻地朝彼此点了点头。


   朝著如同遥远夜空的闪耀星子一般的愿望,奋不顾身地伸出手。


   维持怀抱梦想的态度,并相信自己终将逝去。


   †


   「──那些不过是不谙世事的人的无稽之谈……但没记错的话,有个护翼军的相关人员非常认真地把一切都听了进去。」


   她将手指放在太阳穴上,翻寻记忆。


   脑海里模模糊糊地描绘出一个人物形象。


   「记得那个人的块头非常大……而且很不可思议的是,他具有人道精神,或者应该说,他对待妖精兵的方式似乎有一套自我主张……」


   这不仅像是属于自己的久远记忆,同时也像是别人留下的纪录。资讯明明确实存在于脑袋里,但无论是接触还是抽出都不是很容易。光是进行回想这个行为,就必须投入相当多的专注力。


   尽管如此,少女还是一点一滴地慢慢取回自己过往的回忆。


   「好像是一个看起来满年轻的医学研究者吧。没错,记得第一次见面时,他突然就道歉了,说『很抱歉总是让你们承担这么多』。接著还说……」


   一只小鸟飞到窗边,降落在看似只要伸出手就能捉到的近处,然后收起了翅膀。完全感觉不到一丝戒心。


   她兴起恶作剧的念头,稍微提高音量喊出「哇」的一声吓吓它。结果小鸟慌张地往蓝天的另一端飞走了。


   「……他接著还说『请你们再等一下,很快就能让你们重获新生的』。没错,就是妖精的成体化调整技术。好像是那个人整合了以往相当不稳定且临时性质的事物,打造成完整的体系。他说这样一来,妖精也能好好长大成人的样子……」


   每追溯到一个线索,记忆就一点一滴地复苏过来。


   对方那模糊不清的身影,也慢慢地恢复成形。


   她想到了。他是单眼鬼【Cyclops】。


   戴著眼镜,身穿白袍。


   然后,没记错的话,他的名字叫作穆罕默达利‧布隆顿。


   「……………………………………咦?」


   她觉得自己好像发现了某种糊涂至极的错误。


   这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过。其实应该说,这几天下来,她听过这名字好几次了。


   不对,才不只如此。在这几天之间,她跟拥有这个名字的当事人不知道见了几次面。


   「咦?但是,这不可能才对啊……」


   从爱洛瓦活著的时代算起,已经流逝了数十年的光阴。这是一段漫长得吓人的时间,足够让妖精经历诞生、死亡、再诞生、再死亡,不断地周而复始。


   不,也不是这样。之所以说数十年很漫长,不过是从短命的妖精的角度来看罢了。单眼鬼相当长寿,其寿命至少超过一两百年。区区数十年左右的岁月流逝,别说是让他们死亡,就连让他们衰老都不够。


   「……是本……人?」


   少女呻吟著说道。


   当然不会有人回答她这个问题。穆罕默达利已经离开了,费奥多尔也独自外出中,就连捉摸不定的小鸟都飞到了遥远的天空彼端。


   小鸟在少女看不见的地方,吱吱喳喳地鸣叫著。


   3. 小巷子


   也许是因为状况稍微稳定下来了,也或许是因为事情变得麻烦到了极点,所以妮戈兰现在的心情很奇妙。


   她鬼鬼祟祟地在城市里的小巷中走著。同行者是穆罕默达利‧布隆顿,她就读学术院时的学长,也是单眼鬼医师,更是遭到态度大转变的护翼军还有贵翼帝国等势力追捕的重要人物。


   看著他一如既往的宽大背影,她想起了一些学生时代的回忆。当时的她年纪还很小,对世事不太了解,身高也比现在矮得多……就算是现在,和眼前的单眼鬼比起来也只有豆粒般的大小就是了。


   「小妮,怎么了吗?」


   「真是的,我说过很多次别再叫我小妮了吧?」


   「确实是这样。」


   他用粗大的手指搔了搔巨大的秃头。


   小时候就认识的人,直到长大后还被对方当作小孩子来看待。这种倾向本身她可以理解,因为她自己也一样。就算她脑子里明白那些已经可以独当一面的妖精──比如艾瑟雅、菈恩托露可和娜芙德──不再是她的庇护对象了,但内心无论如何还是会将她们与小时候的模样重叠在一起。


   然而,她是不会接受被这么看待的。毕竟她是妖精仓库的管理员,凭藉这股意志才会站在这里。小时候的妮戈兰‧亚斯托德士是个骄傲自负、自以为是、毫无毅力又胆怯懦弱的女孩。要是心情回到那时候的自己,她一定会就此停下脚步,没办法再继续往前迈进。


   「……到了。」


   他们来到一个小小的广场。


   四面都在高大建筑物的笼罩之下。一抬起头,可以看到被裁成四方形的灰色天空。她的心胸深处涌起一股彷佛被关进箱子里的窒闷感。


   「没有人在呢。」


   只见广场角落,毫无生气的树木旁边摆著一张巨大的石制长椅。


   穆罕默达利拖著沉重的背影走到那边坐下。妮戈兰也跟在他身后,爬上长椅坐在他隔壁。


   「你跟那个情报贩子是约在这里见面吗?」


   「唔,照理说是这样,可能是来得太早了吧。」


   妮戈兰并非科里拿第尔契市的居民,自然不必说,不过这一带对穆罕默达利而言,也不是他熟悉的一部分。只要错过一次报时的钟声,马上就搞不清楚正确的时间了。


   「稍微等一下吧?」


   「好啊。」


   她环顾四周。除了屁股底下这张长椅之外,这个广场什么也没有,未免也太单调了。但与此同时,没有其他人的身影与气息,也令她感到很放心。


   (要是有带便当过来就好了。)


   她出神地望著头上厚重的灰色云层缓缓流动的模样。


   「……我想聊一下珂朵莉小妹的事情。」


   她的肩膀抖动了一下。


   「五年前,那孩子消……死去之前,变成了妖精以外的其他生物。这一点正确无误吧?」


   「对,报告不是有送过去吗?」


   「嗯,我看过了。但因为要审查还什么的,到我手上时,一切都为时已晚了──」


   穆罕默达利重重地大叹一口气。


   「虽然这种说法可能很残酷,不过,那样的结束方式,对她来说或许是好的。」


   「……这是什么意思?」


   「关于前世侵蚀这个现象本身,我们这边也有收集到一定数量的先例。像菈琪旭小妹那样变成不同的人格,避免肉体消灭的案例,虽然称不上多,还是能找到几个类似的纪录。」


   穆罕默达利说了声「可是啊」,然后继续说道:


   「珂朵莉小妹的例子实在太不寻常了。不止是瞳色,连发色都产生变化,这种引发体质剧变的先例在我的记忆中不曾有过。换句话说,这可能意味著她从妖精这个桎梏中,获得了史无前例的完全解放。」


   所以,这代表什么意思呢?


   「这就是你之前提过的,开始能够使用不适合的遗迹兵器的事吗?」


   「没错,从前创造出遗迹兵器的人族,似乎只要具备资格,就能挑选形形色色的剑来使用。而从桎梏中获得解放的妖精,也做得到相同的事情。珂朵莉小妹毕竟是被瑟尼欧里斯这样的剑给看上,只要不是太特殊的剑,想必她都能够轻松使用。」


   ──听说,珂朵莉最后是举起娜芙德的剑,也就是遗迹兵器狄斯佩拉提欧,然后坠落到地表。并且挥动那把本来不适合自己的剑,与无数的〈深潜的第六兽〉战斗。


   「然后,应该过没多久就被莫乌尔涅察觉到了吧。」


   「……被什么?」


   「遗迹兵器莫乌尔涅。」


   「我没听过这把剑。」


   妮戈兰是妖精仓库的管理员,理所当然有将收藏在妖精仓库的遗迹兵器名单都记在脑中。但是,其中没有一把剑的名字和穆罕默达利刚才提到的一样。


   「不可能会放在仓库里的。那不是武器也并非兵器。我们判断那单纯是一种灾害。不会有人把巨大暴风雨收进火药库里的,对吧?」


   「意思是,那把剑强得出奇吗?」


   「没有那么简单。就纯粹的攻击性能而言,瑟尼欧里斯远在莫乌尔涅之上。但是,莫乌尔涅会夺走比瑟尼欧里斯更多的东西。」


   她露出不懂的表情。


   不懂也没关系。穆罕默达利的独眼如此微笑著。


   「我并不相信人族性本恶这种说法。毕竟我认识威廉小弟这个人,再说我本来就不喜欢关于善恶的片面看法。不过啊,一想到莫乌尔涅,我就不是很有把握了。我会忍不住去想,他们有没有可能是充满恶意的危险物种──」


   话说到一半中断了。


   他转过头。


   「──是谁?」


   「咦?」


   妮戈兰见状,也看往同一个方向。那里有一栋爬满常春藤的砖瓦建筑物,散发著废墟独有的空虚氛围,感觉不到人的气息。


   尽管如此。


   「抱歉,因为你们在交谈,我找不到出声的时机。」


   隔著墙壁传来了装傻似的青年嗓音。妮戈兰下意识地从长椅上站起身。


   「啊,对了,还有一件事要请你们包涵,就是不要看我的脸。」


   她原本使力要跳过窗户的双脚登时停住。


   「由于生意性质,我不太在客人面前露面的,我们就这样背对背地谈这桩生意吧,好吗?」


   她感觉到身旁的穆罕默达利咽下了一口唾沫。


   「没问题……你就是跟我约在这里见面的情报贩子吗?」


   「是,但也不是。正确来说,我是从同业那边买下你这名顾客的情报,觉得自己手头握有的消息应该可以高价卖出的情报贩子。消息要够灵通才能在这个业界混下去,这方面的行动力可是很迅速的。」


   这个意思是,买卖已经开始了吗?


   既然如此,她站在局外人的立场,再没有置喙或动手的余地了。妮戈兰只「唔」地发出不满的声音,理平凌乱的裙襬后坐回长椅上。


   「那么,你想要什么情报呢?」


   「将近半个月前,发生了护翼军的飞空艇『小孢菌』遭袭事件,运载货物被洗劫一空。我想知道那些货物的下落。」


   「好,跟我听说的一样。三个相关情报为一组,总共八千帛玳。」


   不小的金额。光是有这个数目的话,就不知道能给妖精孩子换多少件新衣服了。


   「我付。」


   穆罕默达利立即答道。他拿出一叠帛玳钞票,用粗大的手指一张一张数好后,塞到皮革袋里再扔进窗户。


   「先付一半,听完情报后再付剩下的另一半……规矩是这样没错吧?」


   「对,我就喜欢懂门路的客人。第一个情报。『小孢菌』当时正载著几个护翼军的最高机密,飞过科里拿第尔契市的近郊上空。到这里为止的情报是在我们包打听的市场上到处流通的商品。毕竟也实在没有人知道详细的货物内容。」


   穆罕默达利用沉默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第二个情报。如眼前所见,科里拿第尔契市是个大都市。由于地广人稠,大量的犯罪组织不论新旧都在这里从事非法活动。袭击者就是那些组织的其中一员,而且算是老手。不过,还有来头很大的赞助者在撑腰。第一师团似乎认为背后是帝国,但并非如此。帝国他们才没有那种余裕。」


   「所以是谁?」


   「最后一个情报。是比鲁尔巴卢恩霍姆隆恩家的前任当家。」


   这个姓氏听起来很陌生。


   不,别说听起来很陌生了,脑子里甚至一时之间还没意会过来这是人的姓氏。


   「比鲁……尔……什么?」


   「不仅很难念,而且没办法全部记起来对吧?这座城市的古老贵族都是这样,一堆人的名字都长得要命。」


   据传百年多前的贵族圈有个习俗,每当立下显赫的功绩时,就会在家名里添加一个字。换句话说,现在遇到那种乱无章法地堆砌文字的家名,便代表那是从百年多前就享有贵族荣华富贵至今的家族。


   「随著时代演变,贵族这个头衔也没有那么了不起了。不过,他们依然保有自豪感与一路累积到一定程度的财力。这种的可不好对付啊。」


   「哦……」


   也许是想到了什么事情,只见穆罕默达利露出咬著牙般的苦涩表情,点了点头。


   「另外呢,没有情报指出抢劫部队在那之后有兵分两路。那些货物似乎并没有多重,应该全都运进那家伙的宅邸了。」


   穆罕默达利明白地颔首后,将未付的另一半金额塞进新的皮革袋里,再次扔进窗内。


   「谢谢你提供这么有用的情报。」


   当他道完谢,正打算站起来时──


   「……那么,你愿意花多少当这次的封口费呢?」


   对方说了令人费解的一句话。


   「咦?」


   「护翼军和贵翼帝国两边都抢著要,现在炙手可热的穆罕默达利‧布隆顿医师,买了袭击事件与贵族的情报──这个情报应该可以高价卖出呢。」


   他吃惊地倒抽了一口气。


   「只要有人想买的话,我当然乐意卖出去。不过,要是在这之前收了些钱的话,金额大小就能决定我的口风有多紧。」


   「你……你是怎样啊!」


   这一瞬间,妮戈兰不知道自己该傻眼还是该生气,但另一方面……


   「原来如此,你很会做生意呢。」


   穆罕默达利不知为何很感佩服似的说道。


   「当然喽……所以你要出多少?」


   「我手上剩没多少现金了,不能按月分期付款吗?」


   「哎呀,真遗憾。在这个业界,每天带著笑容用现金付款是铁则。既然你无法当场付款的话,这件事当然就到此为止──」


   「唔。」


   妮戈兰起身。


   她站到背后建筑物传出声音的地方前面。


   「……小妮?你想做什么?」


   身旁传来感觉在担心的声音,但她没有理会。


   「喝!」


   那动作彷佛是要拉开挂在窗户上的窗帘似的。


   她单单一只左手卯足力气,将砖瓦墙朝横向扯开了。


   「……嗄。」


   「……噢。」


   用来黏接缝的灰泥发出响亮的劈哩啪啦声,惨遭撕裂。具有重量的砖瓦被推飞出去,响起互相碰撞、碎裂的刺耳破坏声。而两名男性则脱口发出呆傻且不知所措的声音。


   只见大洞的另一边,有个看似轻浮的鹰翼族【Falcon】青年愣愣地张大了嘴。


   妮戈兰刚才朝横向施展出所有力气来破坏墙壁,因此青年并没有受伤。要是按平常用拳头从正面打碎墙壁的话,想必碎片会直接喷到他身上。然而,无论是伤害还是威胁,都不是妮戈兰想要的。


   「你……你你你你……」


   「嗯,有求于人时,果然还是要好好地看著对方的眼睛才行呢。」


   鹰翼族因为这惊人的事态而定在原地,她则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拜托你,千万别把我们的事情说出去喔。」


   4. 白发少年与朱色妖精兵


   所谓的「会一点点」,到底是谦虚到了什么程度呢?「斯帕达」的棋路十分精准,突破了护翼军的包围。这是因为她可以在车顶上观察四周状况……应该不会只有这样简单的原因。


   自走车奔驰,穿过市区,驶向郊外。


   周围建筑物渐稀,树木变多,石版路中断。


   在杳无人烟的森林深处,水流平静的河川旁。


   噗嘶一声,自走车的传动装置喷出浓烈的黑烟,终于耗尽能量。


   四周已经没有士兵的踪影了。


   「呼……呼呼……得救了……」


   由于强行驶过路况不好的路,导致屁股很痛,感觉都要得痔疮了。不过,应该要先为有余力去想这种事情的现状感到高兴才对。


   费奥多尔滚著逃出了驾驶座。


   水潺鸟鸣,眼前是一片宁静的森林景致。在甩掉士兵之后,他仍持续拉开一大段距离。既然已经远离人烟了,想必追兵不会那么容易就找到他们。或许可以循著车轮的痕迹和臭味追上来,但大概要花掉不少时间。


   他回头一看。只见历经重重劫难开到这里的自走车,模样看起来相当凄惨。


   右边的车门似乎随时都会脱落;左边的车门连同铰链不知飞到哪去了;前面的车轴有一边裂开了,后座被毁得不成原样。这台车完全变成了破铜烂铁,就算告诉别人这台车直到刚才都还在全速冲刺,也难以让人立刻就相信。


   这时,从车顶上──


   「费奥多……尔……」


   有一团黑色斗篷滑落了下来。他连忙伸手接住。


   (好烫!)


   他还以为自己抓住的是火焰,吓得差点失手掉落。


   「『斯帕达』?」


   「有点……努力过头了……」


   从拉得极低的兜帽下方,传出比以往更加沙哑的嗓音。


   「什么有点……不对,你怎会这么烫?」


   「我习惯了……只要休息一下,就能恢复……」


   「斯帕达」抵抗似的用手掌推他的胸膛,但完全没有使上力。


   这是过度使用魔力。费奥多尔的知识这么告诉他。


   在没命地逃到这里的途中,「斯帕达」始终紧抓著自走车的车顶,观察军队的包围网,推算出逃生路线。以这家伙原本的体能,就算偷灌一点水也做不来这种苦力活的。因此,他催发出强大的魔力,远远超过自己所能驾驭的程度。


   使用魔力就是往死亡迈进。这是弱者为了掩饰其弱小,用来稍作抵抗的技术。要是想利用魔力施展出超乎常人的力量,当然就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缇亚忒等黄金妖精只是例外中的例外罢了。不能以她们为基准来考量。费奥多尔明明非常清楚这种事情,却无法理解。


   「不要紧……用不著担心我……」


   彷佛梦呓一般,「斯帕达」这么说著,重新将兜帽拉低。


   费奥多尔让他靠著旁边的树木休息。


   「你这样热气散不掉,把斗篷脱掉比较好喔。」


   「……不行。」


   费奥多尔得到了预料之中的回答。


   (我想也是。)


   这家伙应该是栗鼠徵种,而栗鼠徵种有著不能在家人以外的人面前露出样貌的戒律。因此,就算身体不舒服,这家伙也不可能脱掉那件藏住真面目的斗篷。


   没有任何不自然的地方,也没有什么好遗憾的。


   ──其实他察觉到了。


   第一次见面时,「斯帕达」是戴著面具的。


   没错,就是准狄德儿纳奇卡梅路索尔奉谢祭使用的死者面具。


   冬天与春天的狭缝,死者与生者世界的狭缝。失去容貌与名字的死者,以及隐藏容貌与名字的生者,双方互不接触,只是彼此相伴在侧,一起庆祝季节的交替。这便是奉谢祭的内容,也是面具的作用。


   这家伙之所以戴著面具。


   之所以用面具隐藏容貌,用假名隐藏名字。


   可能是为了陪伴在某个接触不到的死者身边。


   然而……现在这家伙并没有戴著面具。应该不可能是因为他有不会被任何人看见的自信,而是他觉得没有必要了,这样的解释较为自然。也就是说,「斯帕达」要隐藏容貌的对象在一定范围内,并且费奥多尔,杰斯曼是其中一人。


   费奥多尔想起先前牢牢握住过「斯帕达」的手。


   那是长著一层薄博的黑毛,与其说是栗鼠更像是猫的温暖小手。


   不知是何时。在遥远的记忆某处,有一种自己确实曾经接触过的感觉……


   (不。)


   他摇了摇头。


   (不可能有这种事。我什么都没有发现。)


   生者为了陪伴在接触不到的死者身边而使用的面具。某个小矮子戴著那种面具出现在费奥多尔面前,而且变过声音、隐瞒名字、掩藏容貌。因此,费奥多尔没有办法知道对方的身分,完全没有办法。


   (这家伙是「斯帕达」,不是其他任何人。)


   他知道的,只有明显的假名,以及对方是姊姊的知己这两件事而已。


   (因为那孩子……已经死了。)


   生者和死者不可能再次见面。


   绝对没办法呼喊彼此的名字,也无法互相交换微笑。


   ──如果,莉妲妹妹还活著的话……你想再和她见一次面吗?


   ──那个她最喜欢的,陪伴在她身边的,身为她未婚夫的温柔大哥哥已经不存在了。如今沾染了些污秽的我,到底有什么脸去见她?


   他模模糊糊地想起不知何时和姊姊交谈的话语。那番话不是谎言,他也不打算让那番话变成谎言。费奥多尔‧杰斯曼不会再见到玛格莉特‧麦迪西斯。


   而且这么想的,恐怕不是只有他一人而已。


   「想必你……一直以来都很辛苦吧……」


   费奥多尔一边忍著逐渐加剧的头痛,一边喃喃说道。


   他从口袋里拿出糖果,撕开包装纸后放进口中咬碎。


   无论兜帽下方的真面目为何,都不难想像「斯帕达」至今为止的生活大概凄惨无比。弱者学会运用魔力作为挣扎的力量,还为了隐瞒身分而经常使用破坏声音的毒药,也拥有超出常人的灵活度与敏锐度。


   假设──这终究只是想像罢了──也许「斯帕达」还是个十二岁左右的孩子;也许约莫五年前,他跟魔力和毒药都没有任何关联,是个很平凡的孩子;也许很爱撒娇又迷糊,有一点不太擅长哭和笑,而且棋盘游戏强得乱七八糟,就是这样一个十分普通的──


   「……嗯?」


   禁不住一股奇妙的不协调感,他抬头往上看。


   只见铺满棉花似的阴暗天空中,有某个东西在飞翔。


   「啊。」


   那是一名二十岁左右的女性,身穿随便搭配的率性服装,一头朱红色的头发随意地绑起来。此外,还可以看到她背后浮现出闪耀著光辉的幻翼。


   她正看著这边。


   「嗨!」


   那名女子勾唇一笑后,消去幻翼。尽管她位于应该有三层楼的高度,却轻轻松松地降落到地面,朝他走了过来。


   「你一路逃得相当卖力喔。不过,已经没戏唱了吗?」


   她瞥了眼冒烟的自走车残骸,这么说道。


   「……你是谁?是黄金妖精吗?」


   「也是,确实一眼就看得出来。」


   生出幻翼飞翔。光是这一点,就必须是能够使用一定程度以上的强大魔力才做得到的绝技。而且,眼前这名女性恐怕不在「使用一定程度以上的强大魔力」这个马马虎虎的领域内。


   因为她是从空中追过来的。


   就算用双脚逃跑,也没办法从更加强悍的种族眼下逃脱;同样的道理,就算用四个车轮逃跑,也没办法从速度更快的自走车与开车好手,抑或是从高空看穿己方去向的追兵眼下逃脱。


   「所以,你就是传说中的费奥多尔‧杰斯曼吗?」


   糟了。


   费奥多尔暗自咬紧了牙关。


   这个状况真的很不妙。既然她知道他的身分,就表示她应该也清楚他有哪些本事。半吊子的计策是行不通的。


   再加上对方是黄金妖精。已确定她怀著压倒性的力量,反观自己则是疲倦至极,而且随时都有昏倒的可能。


   「我从缇亚忒那边听说了很多事情喔。我家妹妹全都仰赖你不少照顾嘛,是不是?」


   「嗯,算是吧……」


   简直不能再糟了。他体会到感觉眼前要陷入一片昏暗的心情。


   虽然他不知道缇亚忒对这名女性灌输了哪些内容,但想必不会是什么好事。而伤脑筋的是,他在做的确实也不是什么好事,所以没办法对这样的认知多说些什么。


   「你要逃也没关系。」


   在两人距离几步之遥时,她停下了脚步。


   她开玩笑般的说道:


   「如果你自己逃的话,我就答应不追你。」


   「这还真是令人感激的提议啊。」


   费奥多尔瞥了眼背后。「斯帕达」气息紊乱,但也许是察觉到状况的变化,只见他不住扭动著身体──也只能扭动身体。要带他一起逃太困难了,而费奥多尔当然也不可能丢下他独自逃跑。


   费奥多尔的头很痛。止痛药的药效完全退了,感觉就像是太阳穴开了个口,然后插进搅拌器不断搅拌似的。


   他握紧拳头,站起身。


   女性咯咯咯地笑了。


   「很帅嘛,是不是?」


   「可以到远一点的地方去吗?我不想把这孩子卷进来。」


   「好,可以啊。」


   她一派轻松地回道,于是他开始迈步移动。


   他重新确认女性的模样。她看起来赤手空拳的,至少没有携带遗迹兵器。那种武器大得要命又很显眼,应该也不可能是藏了起来。当然,这点程度的发现并不能让他感到放心。


   头痛得很厉害。


   「可以问你的名字吗?」


   「娜芙德。」她扬起嘴角。「娜芙德‧卡罗‧奥拉席翁。」


   「听刚才那番话,你是缇亚忒她们的姊姊……这么理解没错吧?」


   「嗯,就是这么一回事。我不会解释更多喔,你应该明白妖精的情况吧。」


   黄金妖精并不是从母胎中诞生出来的。她们要透过心灵纯洁之人的双眼等等之类的,才会从大自然中冒出来。因此,血缘这种东西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她们不可能拥有传统意义上的姊妹,即使她们对此抱有强烈的向往。


   「你知道她们要在三十八号悬浮岛送死的事情吗?」


   「……知道啊。」她的表情倏然变得很不高兴。「前几天听说的,好久没有心情这么差了。」


   「所以你是想拯救家人的吗?」


   「这个嘛,该怎么说呢。我的心情是我的心情,她们的使命是她们的使命。妖精要为了悬浮大陆群的未来而战,任谁都无法动摇这一点。」


   费奥多尔的鼻子微微抽动了一下。


   堕鬼族的鼻子嗅到某种东西。难以断定是谎言,那是一种隐隐约约的不协调感。恐怕在那番强硬的说词里,藏著她心中尚无法接受的部分。


   「应该说,一直以来都因为这一点而被夺走许多事物,事到如今哪可能轻易受到煽动啊。」


   这大概是真心话。


   「缇亚忒可能有告诉过你,我想要拯救她们,拯救所有妖精。」


   「……啊?只靠一张嘴的话想怎么说都行啊,堕鬼族。」


   尽管娜芙德说著抗拒般的话语,眼神却带有一丝动摇。


   「然后呢?你的具体行动是什么?调整遗迹兵器来增强威力吗?还是按摩她们的身体来治疗魔力中毒呢?」


   「咦?」


   那是什么意思?


   「在她们本人都接受了这个事实,并且都在奋斗时,一个局外人却打算泼冷水,这可是相当自私的行为,简直既愚昧又任意妄为。既然这个局外人试图拚尽全力来贯彻这一点,当然要给予相应的──」


   肌肤微刺。


   这一瞬间,费奥多尔的两只脚忽然脱力。虽然当下他自己也不知道原因是什么,但不管怎样,他必定会脚底一滑,失去平衡。


   一阵身体向后仰的飘浮感──同时间,有某个东西以惊人之势飞过来,轻轻削过鼻头后离去。


   (──啊。)


   当他意会过来是拳头的下一刻,有某个东西触碰到右边颊骨与眼窝之间;触碰到的瞬间,他丧失了平衡感,视野朝左边偏移,耳边一阵轰然巨响。他的脖子转动起来,身体也跟著扭转。这一切全都在费奥多尔的体内迸发开来。


   在这之后,彷佛被遗忘的剧痛席卷而至。


   完全搞不懂是什么状况。


   他的视野尽染赤红,恐惧与混乱搅成一团,差点占据他的意识。他勉强维持著一丝清醒,拚命地掌握住状况。


   娜芙德在没有徵兆也没有预备动作的情况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殴打过来。要是正面命中的话,未必一定会造成致命伤,但大概会被揍昏过去。面对这阵攻势,他只能说是侥幸地躲开了直接攻击。然而,他没来得及应付随之而来的一记肘击,其实别说应付了,他根本没有察觉到,就这样难看地被打飞出去。


   (──好强。)


   他将混乱推到脑袋的一边,专心地细想这个事实。


   既然她是缇亚忒她们的姊姊,理所当然也具备超乎常识的战力,这一点他是知道的,但他直到现在才体认到这样的认识还远远不足。


   照理说,黄金妖精这支种族的强度,是建立在操作遗迹兵器与催发强大魔力这两点上。然而,刚才那一击和这两点都无关,她是徒手攻击,而且连一丁点魔力都没用上。


   「……痛!」


   费奥多尔在草地上翻滚。在上一刻,感觉很重的长筒靴朝他的心窝处狠狠地踩了下去。


   他弯著身子站起来,然后像是终于想起似的重新开始呼吸。一股差点令他呛咳出来的血腥味翻涌而上,鼻血流了出来。


   「哦?」


   娜芙德笑了。


   「挺有两下子的嘛。」


   这句称赞听起来不像假话。她应该是看到费奥多尔经过刚才那一击……不,是两击之后,没有就此败阵,因而发自内心地感到佩服。


   「如果只是个瘦小软弱的大少爷,大概这样就会闭上嘴了。你呀,确实不简单。」


   「……那还真是多谢夸奖啊。」


   费奥多尔也在心中改变了他对这名女子的评价。


   无关遗迹兵器与魔力。娜芙德刚才攻击的成立要素,在于掌握对方呼吸的方式、体重移动、出拳轨迹与传力方式,也包含单纯的腕力与体重,还有碰撞瞬间的扭转力量的方式,也就是集经验与技术之大成。


   总而言之,这个名叫娜芙德‧卡罗‧奥拉席翁的女子就是打架技术一流,与她的妖精兵身分没有关联。


   ──唔?


   在感受到恶寒的下一瞬间,拳头再次来袭。费奥多尔直觉地扭过身子,顿觉侧腹一热。他依旧没看见攻击,对方完美地掌握住他的死角,但反过来说……


   (这个人进行攻击时,总是处于我的死角当中!)


   能够下此断定的话,就找得到对策了。他拋开视觉,只凭靠侧腹那股热没有远离这一点来转动肩膀,手臂如同鞭子般挥了出去,朝娜芙德反应不及的角度挥出一击──


   肌肤微刺。


   有股恶寒。他在中途放弃反击,并且扭转身子,使尽全力把自己的身体甩出去。


   转瞬过后,他便知道这个判断是正确的。左膝盖后侧与腋下都传来尖锐的疼痛。他不知道自己是受到了什么攻击,但总之是躲掉正面攻击了。


   「哦。」


   她再度发自内心地赞叹出声。


   「哎呀,你真的很不简单呢。我刚才那一下算是打得满认真的喔。」


   他藏住冷汗,回以无所畏惧的笑容,然后确认在刚才的攻防中所受到的伤害。暂且能够确定骨骼没有异状,身体还能活动。


   「承蒙夸奖……你感到佩服之余,也差不多该收手了吧?」


   「哈哈,这可不行喔。」娜芙德看起来似乎很愉快。「你应该很清楚吧?你打算展现给缇亚忒她们看的梦想,单凭这点程度的本事是无法实现的。要是你真的想让我心服口服的话──」


   话语戛然而止。


   她转过头。


   风阵阵吹过──轻轻地吹动树梢,以及站在那上面的少女的橙色发丝。


   「真是的,你这个人,一没看好就会陷入危机耶。」


   少女的声音感觉很无言……不对,应该是无言至极。


   「是菈琪旭啊。」


   娜芙德轻声念出她的名字,脸上不见丝毫惊讶的神色,而菈琪旭怔了一怔。


   「呃……是娜芙德学姊吗?」


   她的声音听起来不太有自信。


   「哦?什么嘛,原来你还记得啊?我听说你什么都忘了,还以为肯定不会记得我呢。」


   「与其说记得,不如说我稍微读过了这个脑子所知道的东西。总之有一点复杂,你不要抱有太多期待。」


   「哦……虽然不是很懂,不过你好像也挺辛苦的嘛。」


   费奥多尔无视这段毫无紧张感的对话,径自重新活络差点软掉的膝盖。


   「不好意思,我想再次拜托你相同的事情。」


   他打从一开始就知道菈琪旭正往这里接近。在堕鬼族瞳力的影响下,费奥多尔与菈琪旭的精神处于混沌状态。可能是因为这样,就算两人分开,还是能知道彼此的大致状况与位置。顺带一提,愈靠近头就愈痛也是讯息来源之一。


   只要与据说是最强级别的菈琪旭会合的话,或许就有办法摆脱这个困境。他如此相信著,稍微争取了些时间……虽然他没想到真的也只能争取到一点点时间而已,但不管怎样,菈琪旭是赶上了。


   「你差不多该收手了吧?她可是非常强的喔。」


   他刻意用威胁的语气这么说道。坦白说,他当然不希望菈琪旭去战斗。即使医师再如何保证她的情况稳定下来了,即使她实际上战斗过几次也确实没问题,依旧无法断绝他内心的不安。


   「是啊,我从这家伙在被窝里画悬浮岛地图时就在照顾她了,非常清楚她真的很强。」


   不知道所谓的悬浮岛地图是指几号悬浮岛。大概是有妖精仓库的六十八号悬浮岛吧。不对,现在不是在意这种事情的时候,快甩掉这些杂念。


   「只不过嘛……有没有比我强就不知道喽。」


   氛围改变了。


   费奥多尔知道娜芙德催发了魔力。


   「来吧,菈琪旭。如果你有骨气的话,就贯彻到底给我看。」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等同爆炸的声音响起,菈琪旭蹬地而起,那威势也相当惊人──恐怕是催发出了远远凌驾在娜芙德之上的魔力。菈琪旭有这方面的天赋。正是凭这份天赋,她才被称为那四名妖精兵中最强的那一个。


   「嘿!嘿哟!哟!哟!」


   娜芙德用手掌接住了那一拳。


   「你过去可是个乖宝宝呢,现在却变得相当火爆嘛。哈哈,迷上坏男人真的是很恐怖的一件事。」


   「是这样吗!」


   她施展左右连击后,抬腿一踢。


   一连串行云流水的搭配,感觉可以直接放进格斗课本里。但是反过来说,这没有用到多少技巧,不是将课本里学到的东西加以发挥的攻势。对个中老手而言,要看穿并应对这三连击相当简单。娜芙德轻松地顶住了。


   「嘿……你可别保留实力啊。」


   「你不是可以让我保留实力的对手吧!」


   「──在这一点上,我们彼此彼此啦。」


   喉咙、左腋下、心窝、肺脏下方以及髋关节。娜芙德的攻击浅浅掠过五大要害──然而这只是伪装,她的真正目的是施展掌底攻击。弯成钩形的指尖微微地划过菈琪旭的脸颊。这一击贯穿雄厚的魔力防御,只见一滴血珠飞到了空中。


   「大致情况我从缇亚忒那边听说了。你忘记了一切关于她们的事情,舍弃所有曾经很珍惜的事物,被那边那个长著一副坏蛋模样的人拐走了。」


   「那又怎样?」


   菈琪旭的拳头轻轻地擦过娜芙德的腹部。这很难说是直接命中,但凭藉压倒性的魔力击出的这一拳,拥有无法以常识计算的强大威力。


   「……哎呀。我觉得这一点都不像你,实在太依赖人了。」


   娜芙德的笑容扭曲了,而且嗓音在颤抖,冒出了急汗。


   攻击奏效了。


   「依赖?」


   「简单来说,当你什么也不懂,一个人孤零零之际,第一次出现了一个对你好的男人,所以你就陷下去了对吧?待在摇篮里很舒适,不敢出去外面,身体无法动弹。把那个小鬼当作唯一的依靠,不想离开这样的世界。我有说错吗?」


   「这……」


   菈琪旭感到语塞。


   娜芙德的动作没有变迟钝。情况幡然转变,菈琪旭落入守势。


   「你对此又该怎么说,费奥多尔‧杰斯曼!」


   娜芙德咆哮地问道。


   「你能为这家伙做什么!对于这个如同人偶般空空如也的家伙,你能为她指示什么样的道路!又能够实现她什么样的愿望!」


   ──他的头很痛。这股疼痛让他无暇思考。


   「那种事情我哪知道啊。」


   他呻吟般的答道。


   「啊?」


   「这不光是菈琪旭小姐一人的事情。我看不惯的是『只有妖精必须为了悬浮大陆群的未来而战』这一点。无论是这个规则本身,还是理所当然似的接受这个规则的你们所有人,更别说在不知道这个规定的情况下,悠哉地受到保护的我们自己。我看不惯,也无法容许这种事情。所以……」


   他缓了口气。


   头很痛,他觉得他变得很不像自己,什么也无法思考。正因如此,他反而将那些话语未经修饰地直接吐露出口。那些话他至今为止不知道说过了几遍,是他现在站在这里的存在理由。


   「──那些当事人期望著什么都跟我无关。我就是要夺走你妹妹们的战斗,就算她们再怎么嫌弃,我都会将我所设想的幸福强押给她们,仅此而已。」


   「……哈哈。」


   这一瞬间,他想她应该是笑了。


   笑著的同时,她的防御出现些微──只有针孔大小的破绽。


   菈琪旭的左手掌这次朝娜芙德的胸口贯刺过去,看起来是直接命中了。这一掌的威力直逼炮弹,甚至凌驾在炮弹之上,打在了无处可逃的娜芙德的身体上。想必她抵抗过,也试图去承受下来,但没有用,坚持不住。


   娜芙德被打飞出去。


   她像颗球似的在地面弹了几下,后背撞在一棵常绿树上,然后无力地滑落下来。


   她死了。


   费奥多尔这么认为。


   头痛欲裂,身体不听使唤,光是站著就很辛苦。他将这些事情都拋在脑后,拔脚就要奔过去。


   「娜芙德小──」


   「……痛死了!啊啊混帐,真的很痛耶,菈琪旭,你下手也轻一点好吗!」


   「──什么?」


   他停下脚步。


   只见娜芙德手脚大张地倒在大地上,正发著不知是惨叫还是怒吼的声音。总而言之,以尸体而言未免太吵了。


   「我早说过你不是可以让我保留实力的对手了吧?」


   「你是有说过啦!我也有听到啦!但就算这样还是要有个限度吧!」


   「毕竟你说如果有骨气的话,就要贯彻到底给你看,要是我没使出全力的话就太失礼了。」


   「的确没错啦,哎真是的,混帐!」


   费奥多尔觉得娜芙德好像很开心的样子,只是不知道原因。


   「……哎,有够痛。这下子可能暂时动不了了。」


   娜芙德用欢快的嗓音这么说道。


   她的态度相当游刃有余,但「暂时动不了」这句话应该不是骗人的。菈琪旭刚才那一击,可不是一时兴起就能接得住的,也不可能有办法毫发无伤地承受下来。


   「我不能再继续追你们了,所以你们走吧。离开这里,去贯彻你们那傻瓜般的任性吧。」


   「娜芙德小姐……你……」


   「慢著,别说什么不识趣的话喔。我可是难得帅了一回耶。」


   他猛地将话语吞了回去。


   心中浮现了很多想问的事情和想说的事情。然而,看著倒在地上笑的娜芙德,他实在说不出口。


   他们转过身,迈步前进。


   「欸,菈琪旭。」


   她停下脚步,头也不回地问:


   「干么?」


   「你应该还在迷惘吧?不知道要往前进,还是打住脚步。」


   「这……」她支支吾吾了起来。「……这又怎样?」


   「赶快做好决定吧。珂朵莉那家伙至少……哎,可恶……她一点迷惘都没有。那家伙可是从头到尾都很满足啊。」


   一阵短暂的沉默。


   「我会当作前辈的劝告铭记在心的。」


   「少年你也是,要再变得更强一点啊。一旦发生什么情况时,除了目送背影以外别无他法可是相当难受的。」


   这是根据个人经验的忠告吗──


   想如此询问的话语没能道出口。


   「谢谢你。」


   因此,他只是微微鞠躬,然后──


   ──脚下一个踉跄。


   他就这样当场倒地。


   (……咦?)


   「费奥多尔!」


   菈琪旭的喊叫听起来格外地远。


   「我……我说你,不要开这种玩笑啦,喂,你听到没有!」


   (唉……这下糟了……)


   他一根手指都动不了,也出不了声,然后意识和缓地逐渐远去。


   「费奥多尔──!」


   菈琪旭小姐,没事的,不用担心。


   他不过是有点困罢了。毕竟,他一路奔波到现在都没怎么睡过,又接连发生各种令人疲惫的事情,身体到处都在作痛,头又像是要裂开一样。但是,也只有这样而已。


   所以,真的不用担心。


   他已经忍不住了,才会稍微阖眼一下。不过,他很快就会醒来的。因为他的战斗才刚开始。


   费奥多尔如此想著,就此昏了过去。


   5. 护翼军三等武官私宅


   真要说的话,从前的欧黛,就是属于比较懒散的个性。会因为觉得麻烦而拖延该做的事情,感觉情况不妙时就糊弄过去。这种作风从未发生过什么问题,她原本打算一直用这样的方法来过日子。


   欧黛现在的作风则完全相反。迟早必须做的事情,以及放著不管就可能导致情况恶化的因素,她都会尽可能提早解决。


   有一把刀丢在长毛地毯上。


   沾在刀身上的血缓缓地扩散开来,污染了地毯。


   「……这可有点伤脑筋了呢。」


   往下一看,有个身穿护翼军制服的人倒在那里,制服上别著三等武官的徽章。


   名字她忘了,不过直到刚才为止,她都在用「久别重逢的老朋友」这个设定和对方热络地闲聊家常话。理应早已没落的堕鬼族瞳力,可以将自己与他人的心灵混合起来,破坏距离,扭曲认知。而若要解除这个能力,就必须把对方给杀死。


   「那些东西是交由飞空艇『小孢菌』运送……但路上遭到袭击,被洗劫一空,如今不知所踪……」


   她沉吟著刚刚才获得的情报。


   牺牲一个宝贵的生命才能获得的情报,虽然确实非常重要,但同时也彰显出要有更进一步情报的必要性。


   「至于恐怕是帝国所为这一点……大概是假的吧,毕竟我这边完全没有接到相关消息啊……」


   她稍微看了眼挂在墙上的镜子,与镜中满脸困惑的自己对上眼。她问了句:「有什么建议吗?」但镜中的自己当然不会回答。应该存在她脑中的同居人,似乎不打算为这种情况给予任何协助……不过,彼此本来就不是多要好的关系,所以她并不抱期待就是了。


   「感觉这次很多事情都进行得不是很顺利。莉妲妹妹也没有联络我,但她算是经历很丰富的孩子,想必不会有事的吧……唔嗯。」


   她偏起头之后,旁边面向阳台的大窗玻璃便发出细微的声响。


   「哎呀,来得真快。」


   她头也不回地朝对方这么说道。


   「我当然是一路赶来的啊。」


   窗外传来含混不清的声音。


   那是她从以前就很熟的情报贩子的声音。两人从欧黛在帝国留学时期就认识了,当时欧黛还只是一个好人家的千金小姐。


   「所以呢?为什么约见面的地方变得这么血腥啊?」


   「我也是迫于无奈嘛,这个人知道的事情都没什么大用处。严密管制情报的组织真的很讨厌,从一般小兵身上不管怎么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护翼军专门对付威胁到悬浮大陆群的存在。而在这里的第一师团,现在是以帝国为对手来行动。这样的对手不同于语言和道理都不通的〈兽〉。正因为语言和道理皆相通,才要谨慎细心地处理。第一师团非常了解这一点。


   「尽管死亡也是工作的一部分,但那具尸体就是死了也没有回报啊……」


   窗外的声音像是感到无言,又像是在装糊涂一般,而欧黛没有理会。


   「我就直接问了,飞空艇『小孢菌』的事你知道吗?」


   「知道啊,那是遭到袭击的护翼军飞艇吧,当时正载著几件超危险物品。顺带一提,噢对了,这个是不能出售的情报,那个布隆顿医生和妮戈兰女士也在关注这个消息。」


   他的声音不知为何微微颤抖著。


   「哎呀……真意外,医生他们的脚步倒挺快的,消息也很灵通。」


   「毕竟其中一个是当地人,而且还是住得格外久的老居民嘛。虽说是半个圈外人,但也不容小觑。」


   她想了想。


   「『小孢菌』上有那两人感兴趣的东西吗?」


   「听说是遗迹兵器莫乌尔涅。就我偷听到的内容来看,那似乎不光是一把剑这么简单而已,感觉很不得了。」


   「莫乌尔涅……莫乌尔涅啊……」


   她搔了搔头。


   「虽然我不是很想妨碍那两人,但也不能被他们抢在前头。你知道袭击者背后是谁在撑腰吗?」


   「是比鲁尔巴卢恩霍姆隆恩家的前任当家。」


   「比鲁尔……该不会是那个吧?」


   「对,就是那个比鲁尔巴卢恩霍姆隆恩。」


   「……这下子,情况可能就变得相当危险了。」


   「就是说啊。附带一提,你可别问我人在那里喔,他潜伏得有点深。毕竟他再怎样都是名流,在城里吃得很开。顺便说一下,这座城市不是我的故乡。如果他真的有心想藏,要追到他可没那么简单。」


   「是喔。」欧黛稍作思忖。「那么,你可以拿出真本事去追吗?」


   「不是啊,就算你说得那么轻松也没用,是真的很难行动。」


   「情报贩子怎么可以嫌探听情报麻烦呢?」


   「就因为是情报贩子,所以才知道谨慎行事的意义啊!」


   他哀叹著,不过──


   「算了,好吧……要尽量达成赞助人的要求。我会另外跟你收一笔钱,不能算在经费里喔?」


   「当然,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这真是世界上最带刺的信赖啊──」


   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对了,说到信赖,你也差不多该告诉我了吧。」


   「告诉你什么?」


   「就是那家伙的事情啊。你雇用我,还让我做那些事做了好几年。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隔了一段时间。


   「……不去探究女人的秘密,才能活得更久喔。」


   她这么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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